这一天干活的人下了地之后,大媳妇和二媳妇想吃油烙葱花饼子。大媳妇上锅,二媳妇了哨,像住常一样干了起来。眼看着饼子就要吃到嘴里了,忽然二媳妇看见老公爹骑着毛驴回了家。二媳妇着了忙,心里想,锅碗瓢盆好收拾,满屋满院子的葱花油香味一时半会不会散去,只要公爹一进院子,今天的事保准露馅。情急之中,她返身回屋,端出半簸箕豌豆向着门口的路上撒了出去。黄凤章走到门口,一眼便看见了满地的豌豆,慌忙下驴,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拣起来。他边拣边骂:“哪个婊子养的干的?眼睛瞎了几胳膊深,好好的粮食就这么糟蹋了,死了也是个头插磨眼的货!”
黄凤章一边拣,一边骂,一边骂,一边拣,等到他拣完了地上的豌豆,两个媳妇早已经收拾停当,只落得一场虚惊。
俗话说得好,瓦罐不离井口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几年的事情没有露出一点破绽,媳妇们渐渐放松了警惕,有一天,终于闯出了一个大乱子。
这一天,黄凤章下地转悠了一趟,想抽烟,一摸腰里,水烟袋忘在了家里。他拨过驴头,往家里走去。今天是三媳妇和四媳妇下厨,今天她们想动点荤腥。家里没有现成的肉,吃啥呢?想来想去,她们想起了刚刚满月的一窝猪娃子。于是二人下圈,抓了一只,塞进锅盔里烧了起来。她们剥好了蒜,捣成蒜泥,单等小猪烧熟了以后蘸着吃。就在这个时候,老公公不声不响进了院子,一闻满院子的燎毛味,急步向伙房走来。此时,小猪刚刚烧好,两个媳妇去了柴灰,正准备动手。黄凤章一看媳妇在偷嘴,当下气了个半死。吃晌午饭的时候,他集中起全家内外老小几十口子人。他手里提着那只烧熟的猪娃子,当众揭露了两个媳妇偷嘴的事,婊子娼妇,黄天野娘地骂了起来。他骂她们没有家规,骂她们没有教养,不知道过光阴的艰难。从这两个媳妇开头,人越骂越多,话越骂越难听,把全家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好不容易骂完了,他喘了口气,宣布了一项重大决定:“光阴是爹们扒下的,享福也先轮上爹们享。”
他黄风雾气地走进伙房,众人悄悄地看着,看他今天能整出个啥吃头。结果,他一没有宰鸡,二没有杀羊,他挖了一碗白面,拌了一锅拌汤,舀了一勺子香油倒了进去。他把锅端到院子里,当着家人们的面大喝起来。没用多大功夫,他把一锅香油白面拌汤喝了个精光。
按说,白面拌汤调香油算不得什么精贵饭,可是在黄家就算是上等的吃喝。别看黄家牛羊满圈粮满仓,可是吃面全吃的是杂粮磨成的和禾面,一年到头见不上个肉丝丝,锅里的香油就像眼泪一般,少得可怜。所以说,黄凤章今天喝的这顿拌汤不一般。
黄凤章前脚喝完拌汤,后脚跟着闹开了肚子,拉得裤子也提不起来。媳妇们在屋里偷着笑,有的说他面没煮熟,生肉烂面,面吃生了非拉肚子不可;有的说他放的香油太多,平日里没有油水的肠子,乍把香油吃多了,准拉没治。
很快,这件事传了出去,成了官渠稍的一大笑话。前面刘玉龙提及喝拌汤的事就指得是这件事。
那么黄凤章说刘玉龙和县长是咋回事,得从头说起。
刘玉龙这个人虽然没有黄凤章那么大的产业,但是名气要比他大得多。整个官渠梢只要一提起刘玉龙,没有不伸大姆哥的。
刘玉龙的身世并不好。据说他祖籍山西,他爹是个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户的买卖人。后来串到宁家梁子,自觉生意艰辛,便在这里落了户,生下刘玉龙这么个独根独苗。刘玉龙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曾经给老宁家放过羊。每次到了滩上,他就成了孩子王,谁都得听他的,就是比他大三四岁的孩子都怯乎他。这个刘玉龙从小生性顽劣,爱打好斗,爱管闲事,最爱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他不怕伤,不怕疼,打起架来不要命。有道是“愣的怕的是横的,横的怕的是不要命的”,刘玉龙就是这号人。
几年之后,刘玉龙长成了大小伙子,羊不放了,就在老宁家干些零活。当时,鬼子二爷的爹当的是堡长,经常四处走动,忙的时候,也打发刘玉龙跑跑腿,办办差。
有一年春天,麦子正淌头水,黄凤章家淌足了青苗,又要放了水淌干田,准备种浇水庄稼。黄凤章家的渠口洼,他一开口,别的渠口全都晾了起来。乡民心里有气,嘴上不敢说,纷纷来找堡长。堡长带着乡民们的意见,上黄凤章家登门协商。黄凤章自有自已的说法,理由千条万条,根本不买堡长的账。刘玉龙旁边气不过,二话没说,出门上渠,填了黄家的渠口。黄凤章得知自家的渠口被人填了,带了四五个人,直向渠口扑来。上渠一看,刘玉龙手握一把铁锹,威风凛凛地站立在那里。见黄家来了这么多人,他大吼:“今天谁敢过来动这渠口,爷爷就劈死谁,不信的话,上来一个试试!”
这帮人知道刘玉龙这小子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下件,谁也不敢动弹。见了这阵势,黄凤章也害了怯,气呼呼地吆喝一声,领着人回了家。
这件事情之后,刘玉龙的侠肝义胆,不畏强暴深得乡里称道。他的精干麻利,他的刚正不阿让老堡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后来,在他的极力保举下,刘玉龙当上了堡长,接了他的班,而他自己,则可以一心一意去念他的经,做他的道场。
刘玉龙没有辜负老堡长的识才之心。上任之后,他虽然没有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但此人为人耿直,惩恶扬善,办事公道,不谋私利,口碑相当好。当然,当堡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最让他头疼的事,就是淌水。
自从有了官保渠,就有了上三天官闸的牛皮文书。
事情是这样的。官保渠原名宫保渠,是黄龙渠的一条大支渠。黄龙渠的渠梢地势洼,宫保渠的地势高,两渠同时开口,宫保渠上不了水,只能眼睁睁望着黄龙渠淌水。为淌水,两渠的官司打了无其数,最终由政府出面调停,每年开闸放水,让黄龙渠关三天闸,先让宫保渠淌,三天之后方可开闸。宫保渠开闸这三天叫三天官闸,写有牛皮文书。规矩即立,宫保渠便称为官保渠。
官渠梢的人视这张牛皮文书为命根子,辈辈传流,一直传到了刘玉龙的手上。二百多年过去了,牛皮文书虽然在,但是牛皮文书所规定的事项,牛皮文书的约束力几乎失之殆尽。官保渠上中游的农户,根本不知道牛皮文书为何物,官保渠也就“官”不起来。如今,只要水一下来,大渠小渠,高渠洼渠一起开口,水从门前过,岂有不淌之理。按照渠上的规矩,无论哪一条灌渠淌水都得实行老鼠倒卷尾的办法,就是水下来之后,首先放到渠梢,从渠梢开始淌,依次上推,上游最后淌。如今,这条规矩也破了,倒霉的是官渠梢的人。
刘玉龙拿着牛皮文书四处奔走。他找到县长,县长说渠上的事归渠上的首事管。他找到首事,首事说人家一只手捂不住俩耳朵,首事叫苦连天。首事不是没管,他管了,只不过没有管住。首事太软,有几次让村夫莽汉扔进四渠喝了爬爬水。刘玉龙不管这些,他只管向首事要水,他放出话来:“水到不了官渠梢,我刘玉龙照样能把你扔到四渠里,不信试试!”
首事害怕了,他苦恼之极,思来想去,最后的一招便是辞职。他对官渠梢的人说:“你们谁有本事能把官保渠的水拿下来,我自动让位,让他来当这个首事!”
不知道首事说的是否是真心话,官渠梢的老百姓把它当成了一句实话,众人一直保举,让刘玉龙当这个首事。刘玉龙也不推辞,刚接到任命,便骑着一匹小青马上了渠。
刘玉龙当首事这一年,天旱的厉害,节令已经到了立夏,不见一滴春雨。人说立夏不起尘,现在倒好,成天的黄风卷着漫天的沙尘,打得麦叶子都发了黄。官保渠上游的麦子已经在淌二水淌三水了,渠梢的麦子连个水点点都见不上,眼睁睁等着旱死。刘玉龙拿着牛皮文书,带了几十号人去找县长。来到县政府,他拨开门丁,直闯官房。刘玉龙见了县长的第一句话是:“官渠梢淌不上水的事你到底管不管?”
县长面露诧异之色,反问道:“你是官保渠上的首事,渠梢淌水之事,怎么会来问我呢?”
刘玉龙拿出牛皮文书摊在县长面前,问道:“这张牛皮文书县长不会不知道吧?”
县长细看文书,抬头回答:“文书是文书,你先看看这是哪个朝代的文书?如今到了民国,这张文书还管用吗?”
刘玉龙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质问县长:“不管哪个朝代,这上面盖的总是政府的官印吧?今天到了民国,你总还是政府吧?官走衙门在,你当了这个官,守着这个衙门,你就得为老百姓做主。你说,官渠梢的事你到底管还是不管?”
县长说:“我管不了。”
刘玉龙又问:“你真的管不了?”
县长说:“真的管不了。”
刘玉龙二话没说,出门从小青马的头上解下马缰绳,不由分说,套在县长脖子上就往外拉。他边拉边说:“我要把你拉到官渠梢,让你把这话对着那里的父老乡亲们说一遍,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忽然,从外边跑进来几个带枪的卫兵,要捉拿刘玉龙。跟来的民众见状,都亮出了家伙,要和兵士们拼命。刘玉龙从腰间拔出一把牛耳尖刀,比在县长的脖子上,让他喝退兵士。县长见事态已经十分危险,只好从命。
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刘玉龙说:“我们今天来没有闹事的意思,赖呱子急了还咬人呢,不是逼急了,谁也不会这样做。喝酒图得是醉,娶婆姨图得是睡,种田的就图收一把庄稼,你想想,一年的庄稼没有收成,老百姓今年吃什么,还不得找你县长?”
县长也消了气,问道:“依你说怎么办?”
“好办!”刘玉龙说。“只要你给我下一张文书,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事到如今,县长只好按照刘玉龙的意思行文一道。公文的要点是:第一,黄龙渠依照旧制,上三天官闸;第二,官保渠灌水必须按老鼠倒卷尾的规矩办。公文盖好官印,交与刘玉龙。
有了这道公文,刘玉龙径直上了渠口,关了黄龙渠的闸,渠水全部流入官保渠。然后,他带领着这帮人,顺渠一路走了下来。这帮人里面,挑选的全是些五王八侯,大鼻子肉头,能打敢拼的货,但是真正给刘玉龙做保镖的只有一个人,叫吴保子。
吴保子膀阔腰圆,五大三粗,高个头,一身的好力气。吴保子平素爱舞锹弄棒,颇有一些身手。吴保子饭量大得惊人,如果放开肚皮吃,他一顿能吃三碗黄米干饭,还能喝两碗米汤,他说他平常只能吃个半饱。能吃就能干,吴保子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一个人能打几个人。有了吴保子,刘玉龙的腰杆子硬了。
官渠梢自古天高皇帝远,淌惯了霸王水的泼皮刁民,谁认得县政府的文书?谁认得什么刘玉龙?刘玉龙拿出公文晓之以理,根本没有人买他的账。刘玉龙一咬牙,你们不是不认识我刘玉龙吗?今天我就让你们知道马王爷爷长的是三只眼。他和吴保子一顿拳打锹劈,打折胳膊打断腿的,扔到渠里的,不计其数。他们一直从渠口打到渠梢,水总算拿下来了。自此之后,只要看到刘玉龙骑着小青马出现在官保渠的渠上,谁也不敢提开口二字。渐渐地,官保渠又“官”了起来,老鼠倒卷尾的规矩又立了起来。
刘玉龙当首事,为四渠梢的老百姓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简直成了四渠梢的保护神。为了感激他,老百姓特意给他送了一块功德匾,上书“侠肝义胆”四个金字,悬于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