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车出门,一个腾跃翻上车子,向公社飞奔而去。中午时分,刘根存回来了,后面跟着公社和大队文革领导小组的同志。这些人看了毛主席像和“忠”字,大加赞赏。他们想不到四队还有这样的人才,竟然能把主席像画得毫厘不差,就跟买的一样。“忠”字也写得很有革命意义,周围的葵花象征着革命群众永远心向毛主席,“忠”字底下的那个“心”字写成了桃心的形状,表达了革命群众永远忠于党,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颗红心。各级领导当即表态,完全同意刘队长的革命主张,让四队家家户户挂上毛主席像,家家户户贴上“忠”字,把四队搞成一个抓革命的样板队。这一切完成以后,全公社的现场会将在这里召开。
第二天早晨的早请示会上,刘队长带领大家学完毛主席语录之后,面向毛主席像,双脚并拢,举起右手。他神情严肃地向毛主席请示:“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我代表四队全体革命群众向您老人家请示,从今天起,我们要让您老人家的光辉形象进家入户,永远照耀我们前进的方向。另外,我们还要向您老人家表忠心,永远忠于党,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从这一刻起,宁奇将负责实施一项浩大的工程,就是给每家画一张毛主席像,画两张“忠”字画。全队一共三十二户人家,一共画三十二张毛主席像,画六十四幅“忠”字画。刘队长语重心长地对宁奇说:“这是一项十分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组织上相信你一定能胜利完成的。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宁奇说:“我知道这项任务的重要性,最要紧的是出不得半点差错,否则你我都担待不起,所以还不能催得太紧了。”
刘队长问:“一天画一家的有没有问题?”
宁奇说:“为了革命,那我就连夜加班试试看。”
刘队长一听宁奇如此慷慨地接受了任务,他也不含糊,一拍大腿说:“每家给你记二十分,算两天的工,但是你必须要在一个月内完成任务。”
宁奇心中一阵窃喜,拍着胸脯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宁奇保证完成任务。”
在外行人看来,画毛主席像是一件高深莫测的事情,能画得跟画子上的一模一样,没有非凡的本事是无法实现的。但是对于宁奇来讲,纯粹属于雕虫小技。早在上中学的时候,数学老师就曾经教给他们用放缩尺放大或者缩小图形的方法,最实用的,莫过于把图形打成方格再放大缩小的方法。宁奇用的正是这种方法。
回到家里,宁奇便紧锣密鼓地行动了起来。他先找来了几个牛皮纸水泥包装袋,拆开,整平,再把毛主席像和“忠”字的图形画好,镂空,制成了画模。有了这套画模,作画的速度非常快,他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三十二套画已经全部完成了。
他很狡猾,他没有一次都给刘队长送去请功。每天早请示的时候,他便装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样子,准时地把画送到队长手上。每当这时,刘队长都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看着他。革命群众敬请毛主席像的热情达到了空前高涨的程度,大家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和方式表达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之情,都想先人一步得到主席像。于是宁奇又一次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一时间成了全队的重要人物。
宁奇内心的得意让他有些发飘,他得意“天生我才必有用”,他的一技之长让他能够在这样一场伟大的革命中大放异彩。他更为自己的狡猾而得意,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刘根存跟着他的屁股转,天赐他一个名利双收的良机。他隐蔽得很深,人们越急他表现得比他们还要急,他留给大家的印象是,他恨不得能在一夜间完成所有的画像,那怕挣死累死也心甘情愿。
就在他每天当着毛主席的面弄虚作假的时候,他压根儿也想不到,人群中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着爱慕与憧憬,正火辣辣地看着他。
这三十天,宁奇的工作很神秘,近乎于一个地下工作者。他究竟怎样作画,在什么时间作画,不要说外人,就是他的家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能够看到的,就是墙上挂的那张永远也画不完的毛主席像,以及桌子上打开的墨汁、颜料和各种画笔。这些东西,是他打出来的一个幌子,无论在什么时间,无论什么人来,他都手提着画笔去给人家开门,让来人产生一种“打扰了”的歉疚而不好意思久留。放笔墨的是一张古旧的八仙桌子,不知什么时候,他妈给桌子周围围了一圈围布,把桌子下面遮得严严实实。桌子下面没有别的,都是他们全家人的破鞋烂袜子。自从宁奇摊上了画毛主席像这个美差之后,桌子下面新添了一个物件,就是纳鞋底用的鞋夹板。
入秋以来,一天天凉起来,霜降以后,早晚的寒风刮得冷嗖嗖的,让人感觉到了冬天脚步的逼近。每年到这个时候,宁奇的母亲就得早早动手,拾掇些旧衣破布,用浆糊打出许多叫被子的厚布,给每个大人孩子做一双过冬的鞋。今年和往年一样,母亲把被子打了好几张,可是抓革命促生产正达到高潮,每天早出晚归,根本腾不出做鞋的时间。每天晚上,宁奇看着母亲托着疲惫的身子进了家门,干完一切家务后再坐在灯下纳鞋底纳鞋帮,他的心里总会滋生出一种酸楚来。接受了画毛主席像的任务以后,他悄悄对母亲说:“你把所有的鞋底准备好就行了,我来纳。”
每天上工以后,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插住门,架起鞋夹板,摆开鞋匠的架式纳起鞋底来。这种活计按鞋匠的行话叫钉底不叫纳底。起初他的手不熟,三四天能钉一双,到后来熟能生巧,两天就能钉一双。二十天的时间,他把七双结结实实的鞋底送到了母亲的手上。最后的十天,他抓紧时间打了不少羊毛线绳,给家里的人每人绾了一双羊毛袜子。
前两天,生产队死了一头驴。按照刘根存的吩咐,驴肉全部分到各家各户,人人有份,可是他把驴头留了下来。这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刘根存背着驴头来敲宁奇家的门,说宁奇最近连明昼夜地加班,太忙太累,也没有什么好慰劳的,正好生产队死了驴,送一个驴头过来表示慰问。临走的时候他特此安顿,千万不要让队上的人知道了。
自从文化大革命以来,宁奇和刘根存心照不宣,达到了一种高度的默契。以革命的名义,刘根存为宁奇安排了许多好活,让他从中得到了不少实惠。宁奇也很争气,在革命的每个重要关头,他都能设身处地地为刘根存出谋划策,并协助他实施。四队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让刘根存在大队,在公社多次出头露面,被树立为样板。在宁奇将最后一幅毛主席像准时交到刘根存手里的时候,大队革委会在四队召开了由各队队长参加的“三忠于现场会”。会上,大队革委会对四队的革命精神大加赞扬,并号召各生产队一定要向四队学习,向四队看齐,在全大队掀起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新的高潮。
大队的这一决定,让各队的队长很是为难,难的是他们队上根本找不出会画毛主席像的人才来。有脑子灵活的队长马上想到了宁奇,要求借用的队长们把刘根存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的刘根存神采飞扬,表现得非常大度。他对借人的人说:“大家不要急,我都答应,啥时候画完了啥时候让他回来!”
刘根存的表态让宁奇大吃一惊。天哪!让我周游全大队,一家一户地去画毛主席像,那得画到何年何月?最要命的是,我用什么样的速度去画?一个月来的伎俩一旦让革命群众识破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怎么办?怎么办?整个一上午,他满脑子的问号。工分、驴头、荣耀、赞扬、斥责、批斗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他觉得他的脑子倾刻间像一把锈死了的锁子,怎么拧都拧不动。
晚上,他来到刘根存家,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队长,我跟你商量个事行不行?”
刘根存说:“你说吧!”
宁奇说:“事情是这样的。我觉得,光让毛主席的光辉形象进家入户还不够,我们队既然被树立为样板,就应该做得更好。”
刘根存听他话中有话,赶紧问:“那你说,有什么好主意?”
宁奇说:“昨天我想了一夜,咱们完全可以在每家每户的门两边用水泥抹出一块一米见方的语录牌,然后把毛主席像印在上面,把毛主席语录写在上面,让毛主席的光辉照耀全村每个角落,你看怎么样?”
刘根存一听,一拍大腿说:“太妙了!太妙了!”
停了停,他问宁奇:“你印那么多毛主席的头像,那得多长时间?”
宁奇说:“我已经想好了,我刻制出一套毛主席头像的模板来,只要一个喷漆的小喷雾器,把模板按在墙上,把漆喷上去就可以了,速度很快的。咱们用这个办法先在我们队试验,成功之后我再到各队去,用喷漆的方法,把你的庄严承诺全部实现了。”
听完了宁奇一番话,刘根存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深情地看着宁奇。一种无限崇高的、革命的同志加兄弟的阶级友情从他的心中油然而生,澎湃激荡。多好的革命战友,多好的兄弟啊!他对伟大领袖的一片赤诚之心,是和我刘根存心心相印,息息相连的呀!让人遗憾的是,他为什么会出生在那样的一个家庭里,否则的话,他就是我的副队长,就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这项工程实施得很顺利,效果要比他们想象的好得多,影响力也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对于宁奇来说,最大的收获是让他有机会走进村村队队,家家户户,第一次以贵宾的身份,接受着来自各方的,以各种方式所表达的热情接待。这一次,他真的陶醉了。每当想起这件让人兴奋不已的美事,他就想起刘根存。他很感激他,这种感激是发自内心的,绝对不是为了革命的伪装和敷衍。这种感激之情的与日俱增,促使他决定再为刘根存做一件露脸的事。这次不是为了挣工分,也不是图名誉,他要不露声色地进行,到时候来个一鸣惊人。
在学校的时候,宁奇就很喜欢无线电,受条件的限制,他一直没有动手的机会。现在他想自己动手制作一个简易的收音机,送给刘根存,让他能够在第一时间内听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及时准确地传达给全队社员。他想,这件东西送到刘根存的手上,他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为了做成这件东西,他经常往城里跑,五金公司是他光顾最多的地方。这一天他经过广场的时候,广场上正好开公判大会。他赶到的时候,大会刚散,汹涌的人群追着几辆押送犯人的警车,向后山坡的沙沟卷了过去。宁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不由自主地卷进了人流,向后山坡跑了过去。
到了目的地他发现,荷枪实弹的武警把山坡围了一个大圈,不许任何人进入,人们只能在圈外向里看。人圈的中央,停着一辆大卡车,车上的军人将一个五花大绑了的犯人提了下来,双膝跪地。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这是一个刑场,马上要进行的,是要对一个犯人执行死刑。忽然,人群骚动起来,抬眼望去,押解罪犯的两个军人急步向两边闪开,站在罪犯身后的军人举起步枪,“啪啪”两声,罪犯应声倒地,一头栽倒在沙沟里。执行死刑的队伍撤退得很快,不大功夫,几辆警车呼啸着离开了沙沟。
警车走后,人们就像潮水一样向罪犯的尸体涌了过去。他看得很清楚,死者的前脑壳已经被揭掉,一团脑浆像一团鸡肠子,拢拢地堆在沙地上,人的身体躺卧在血泊中,样子很惨。
回家的路上,有两个工人模样的人走在他的前边,谈论着被枪毙了的这个人。听话音,他们似乎认识他,或者至少对他的情况有所了解。宁奇紧跟在他们后面,听着前面这一老一少的对话。
那位老的说:“多好的小伙子呀,死得太可惜了!”
那个年轻的说:“秦智明这个家伙,平时老老实实的,你说你干啥不行,非要听什么收音机呀?为了这么点烂事把命丢了,太不值得了!”
老的接着说:“说起来,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要说,就是现在的人心坏了。搞派性整不倒人,就暗地里搜集人家的材料,一有蛛丝马迹就上纲上线,扩大事实,不把你整死誓不罢休。”
宁奇一听此人的死与收音机有关,赶紧上前叫住二位,以借火点烟的名义,给两位工人一人递上一支烟,然后和他们细细地攀谈起来。
今天处决的人叫秦智明,今年三十多岁,是二矿的下井工。这个人初中学历,头脑灵活,爱舞文弄墨,做些小文章。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把矛头直指保皇派,写了不少大字报和揭露批判性的文章,让保皇派们很恼火。他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战斗精神,深受造反派的赏试。不久,他便成了造反派里负责宣传工作的重要人物。秦智明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爱捣鼓无线电,业余时间有时候请工友们来看看他自己装配的收音机,听听国家大事。
忽然有一天,公安局到矿上抓走了秦智明。紧接着就是到他家里突击搜查,别的东西没拿走,只拿走了那个自制的收音机。晴天霹雳把秦智明炸昏了,他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这年头,派性斗争是极其正常的事,人家搞武斗的人都没有抓进公安局,我只不过写了几篇批判文章,怎么会被抓了进来呢?一直到审判他的时候他才搞明白,有人举报,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收听敌台广播,接受境外反动势力的指令,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他犯的是叛国罪。现在人赃俱获,秦智明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这是一起极为典型的现行反革命案例,司法机关十分重视,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取证定案,开了一个有万人参加的公判大会,执行死刑。
听完两位工人的讲述,宁奇顿时汗流浃背,心好像要从嗓子眼蹦了出来。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一个劲地晃动着那一堆像鸡肠子一样的脑浆。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摸了一下刚刚买来的两个电阻。这时候,他的手像摸到了蝎子的尾巴,本能地缩了回来。一阵凉风吹来,他觉得脊梁上冰凉冰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激灵了一下。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两个电阻,扔进了路边的草丛中,然后翻身上车,没命地往家里骑去。
宁奇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里,一进门,把凡是与收音机有关系的零零碎碎统统收拢起来,提了一包,连包带零件扔进了排水沟。直到这时,他才像是把一枚将要爆炸的定时炸弹扔了出去。他直觉得两腿发软,浑身发虚,“扑通”一声坐在沟边上,一动也不想动弹。看着波光鳞鳞的沟水,他心乱如麻。谁能想到,一架小小的收音机竟然能断送了一条性命。他越想越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接踵而来的便是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