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挖黄龙渠的民工该上渠了。这次应民工，自然少不了宁奇。
临走的时候，宁先生特别嘱咐，这次去是在回民地区干活，吃住都在回民家里，一定要注意老回回的风俗习惯，不然的话，人家不让你住不说，连水都不让你喝。宁先生特别安顿，到了那里，说啥都不能提“猪”字，这是大忌。
来到工地上，生产队安排他们住在一位阿訇家的闲房子里。他们一行五人随着队长来到阿訇家，还没进院门，首先看到的是院墙边上的一个猪圈，圈里有两头黑毛猪，正在吃食。院墙上用白石灰写着一行标语：“猪多肥多，肥多粮多”。
看到眼前的情景，宁奇纳了闷了。他听他爹说过，阿訇是回民的宗教领袖，是真主的代言人，有着至高无上的尊严，阿訇家里养起猪来，其他教民又该如何？住了几天他终于搞清楚了，这个队是个回民队，家家户户都养猪。
这是一个革命的年代，这是一个造反的年代，这是这个特殊的年代里赋予穆斯林们的一项特殊政策。高压政策让回民们忍气吞声，灵魂的玷污让他们痛不欲生。
老阿訇姓马。老两口很温和，很慈祥，对住进家院的民工们十分友好。第一天收工回来，老奶奶早早烧开一壶水，提了过来，再放上两个盖碗子盅子，捻几根茶叶沏了茶，满怀歉意地说：“抓了两个空茶，实在过意不去。”
宁奇是个有心的人，他从老阿訇老两口忧郁的脸上看出了他们沉甸甸的心，不用说，他们的心病就在猪的身上。他无法把猪逐出猪圈，但是他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每天早上一起来，宁奇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猪食和好，提到猪圈里去把猪喂了。中午和下午收工回来，别人忙着吃饭，他让人把饭打了，他先把猪喂了。每过四五天，他还要拉点土来把猪圈垫一垫。在马阿訇家住的一个月里，猪的事他就没有让他们老两口沾手。
这件事让老两口很感激，他们虽然在宁奇面前多次说过“太麻烦你了”之类的感谢话，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从他手里接过喂猪的活，也没有在他收工之前喂过猪。他们嘴里一个劲地念叨：“安拉乎，安拉乎。”
一天晚上，宁奇准备猪食，一看明天早晨喂猪的糠没有了。他来到老阿訇的门口，一看门关着。他轻轻推了推门，里面插了门栓，他调转头就走。这时候老奶奶开了门，一看是宁奇，赶忙说：“快进屋里来。”
宁奇说：“你们有事，我就不进去了。”
老奶奶拉住宁奇的手说：“快进来快进来，没有啥避巴的。”
进得屋来，他看见老阿訇面对墙角跪在那里，静静地跪拜着。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敢打扰，又想抽脚退了回来。老奶奶笑着说：“进来了就别走，先坐下。”
宁奇说：“不打扰了，你们还忙着呢！”
这时候老阿訇也转回头来说：“不打扰不打扰，我的难玛子已经做完了。”
宁奇不知道“难玛子”是啥东西，不好多问。见老两口真心实意地让自己坐下来，也就不好推辞，提个凳子坐了下来。他对老阿訇说：“老人家，明天喂猪的糠没有了，不行的话明天中午休息我跑一趟集上买一点，你看咋样？”
老阿訇不无感激地说：“那就太麻烦你了。”
老阿訇说完，从毡边子底下拿出一沓子钱抽了几张递给宁奇说：“这是一百块钱，五十块量糠，五十块你拿着花吧。”
宁奇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花你的钱呢？”
老阿訇说：“娃娃你听我说，这都是卖了猪的钱，不干净，除了用在猪身上，我们是万万使不得的。”
宁奇和老阿訇说着话的工夫，老奶奶赶紧搭锅烫面，没用上一根烟的功夫，油津津热腾腾的烫面油香就端上了桌子。老奶奶端来两个盖碗子盅子，从柜里端出一个茶笸箩，里面有红糖、白糖、枣子、核桃、桂元，芝麻、枸杞等等，各样抓了一点已经是大半盅子了。她提过茶壶沏上茶，把宁奇让到上座，老阿訇坐陪，非让他吃油香不可。宁奇看来盛情难却，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边吃边喝边聊了起来。
忽然，宁奇不由自主地停下嘴来，他猛然觉得，他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油香，没喝过这么香甜的茶。柔润甜美的茶香，勾起了他对茶的无限遐思。他油然想起了查汗乌都家的酥油茶。是啊，蒙古人的茶和回民的茶同样香甜可口，可是味道截然不同。两种茶，粗犷与细腻，奔放与含蓄，在茶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看得出来，这些茶料是老两口压柜底的东西，没有贵客是舍不得拿出来的。
老阿訇和宁奇吃着，喝着，扯磨着。阿訇问了他的家庭情况，十分同情他的处境。宁奇问：“我小的时侯跟我爹到过回民居住的地方，那里清真寺很多，你们这里好像没有。”
老阿訇长长叹了口气说：“筐筐子没系再别提了。文化大革命来了，清真寺被拆了，教民们没有了做礼拜的地方，像散了群的羊。经书查封没收了，穆民们像失去了灵魂一般，无着无落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强迫回民养猪嘛，这是对宗教的亵渎，是对主犯下的罪孽呀！我曾经想到过反抗，也想到过以死护教，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怕我到了真主那里没法交待。“
“这么说，你们经也念不成了？”宁奇问。
老阿訇悄声说：“不念经我还有啥活头呢，我只能把经书藏在柜里，把真主藏在心里，天天在家里偷着念经，偷着做礼拜。就是这样，我看我的罪过这辈子是赎不清了。”
宁奇如释重负：“那就好，那就好。”
老阿訇语重心长地对宁奇说：“小伙子，你有知识，心好，一看就是个好人。我们回民信的是主，你们汉民信的是天，好心必有好报。我觉着，世道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年轻人，好好活着，老天爷是会保佑你的。”
那天晚上，他们说得很晚。宁奇告别了老两口，回来以后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想，一个民族千百年来形成的信仰与传统，一夜之间就能改得过来吗？如果把宗教列入“四旧”的范畴而被横扫横破，那么这个国家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不知道想到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同屋的人都被惊得坐了起来，宁奇披衣出门，看见院子里手电筒闪烁着，站了好多人。他们已经敲开了老阿訇的家门，正在屋子里翻腾着。有一个高个子手提钢钎，在盛麦子的大红柜里乱捣乱戳。忽然他喊道：“有东西！有东西！”
众人闻声围了上来，搬倒红柜，把麦子倒了一地，从红柜的柜底下翻倒出了一堆经书，全是《古兰经》。这帮人收了经书，吆吆喝喝地走了，只剩下老阿訇老两口呆呆站在那里，像两截枯朽的树桩，摇摇欲坠。
黄龙渠到了梢段，已经不是很宽，挖渠的民工从渠底直接把淤澄的泥沙扔上渠就行。每天按工程量分工，一人一工，一工是十米，土方量很大。对于一般的人来讲，一天能把这一工土拿下来已经把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可是，工地上就有几个力气大的，天天在渠上喊满场带输赢。他们一个比一个的话大，有的说能拿一工二，有的说能拿一工五，还有的说能拿一工八。带输赢的条件是，谁输了就输十个馒头。
八队有个伕油子，叫王扣扣，年满三十，血气方刚。这个人天生是应民工的料，每天的一工土人家到半后晌就干完了，谁能给个馒头吃上，他还给别人帮帮忙打打累。这一天他早早收完了工正在渠上溜达，被带工的工头喊住了：“王扣扣，这次全公社要在工地上评劳模，你愿不愿意干？”
王扣扣说：“愿意干是愿意干，必须把肚子给我吃饱。”
工头说：“八十岁的妈嫁了个卖面的，不图生儿养女，就为日囊捣腮。你说，你一顿能吃几个馒头？”
王扣扣说：“就大灶上那头子大的馒头，一嘴一个，要吃饱怎么也得十来个。”
带工的说：“行！明天我就让你尽饱吃。可是有两个条件。第一，你不是说头子大的馒头吗？我让你必须一口吃一个；第二，吃饱了肚子，你必须把劳模给我争回来。”
王扣扣一拍肚皮：“挣不回劳模，你把我的头割了去当夜壶。”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灶房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民工们端着饭碗伸长了脖子看王扣扣怎么一口吃一个馒头。灶上的馒头是二两五一个，每顿饭每个人两个馒头一碗菜汤。只见王扣扣来到蒸笼前，拿起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掂了掂，就在手里使劲地捏起来，最后把馒头捏成了一个鸭蛋大的面团。他把馒头喂进嘴里，不知道是用牙齿还是用舌头拌动了几下，“咕噜”一声咽了下去。王扣扣用同样的方法，一口气吃了十个馒头，又喝了一碗菜汤，腆着肚皮上了工地。
为了评劳模，公社工程指挥部专门安排了一段笔直的渠段作为赛场。比赛规定，每个参赛的选手要在一上午之内挖完十米长的土方。也就是说平时一天的土方量半天完成，谁先完成，谁就是劳模。
比赛进行得十分激烈，五个大队派出的选手个个身强体壮，技术娴熟。工地上，只见土块翻飞，银光闪闪。挖完头板土的时候，五个人不相上下。第二板土挖到一半的时候，有两个人实在支持不住，爬在渠坡子上直喘气，一动也动不了。渐渐地，剩下的三个人的距离拉开了，王扣扣一马当先，挖在最前面。紧追着他的那个已经让他甩下了两锹把远，处在第三位的那位看着已经没有了当劳模的希望，也不得不退出了比赛。离收工还有半个小时，王扣扣把最后一锹土扔上了渠，评判员宣布：王扣扣是劳模！
王扣扣停下锹，已经站立不住。他脸色煞白，大汗淋漓，手抓着腔子一个劲地喊疼。带队的一看事情不妙，赶紧派人送往公社卫生院抢救。后来听说，王扣扣得的是胃穿孔，差点儿要了命。不管怎么说，全公社一提起王劳模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春季民工是挖渠梢，秋季民工工程更大，工地在黄龙渠的上游，离宁家梁子百十里地。
黄龙渠是清朝雍正年间皇帝御批修成的大灌渠，因而得名黄龙渠。当时是渠成水到，物阜年丰。二百多年过去了，耕地面积不知道翻了多少倍，大渠的水量明显不足。这次秋季民工不是挖渠，是裁湾扩渠，工程十分浩大。
从小在黄龙渠梢长大的宁奇，一直以为黄龙渠从口至梢都是七八米宽，最多也不会超过十米。到了这里一看，天哪，这哪里是黄龙渠，简直就是黄河。渠的口宽足足有五六十米，渠的铺底是三十米宽，收顶是十米。裁湾工程主要是筑湃，整个工程不知道调集了几个县的民工。工地上千军万马，红旗飘扬，黑鸦鸦的人流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投身于如此宏伟的工程之中，宁奇觉得很幸运也很自豪，他终于能够亲身体验一下二百多年前先民们开挖大渠的艰辛与愉悦。现在，工地上奔忙的是小胶车、链轨车。他很难想象古人使用着如何原始的工具，运用如何古老的方法，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才完成了这一项造福千秋的伟大工程。
裁湾工程从稻田里穿过。稻田的土层里生长着一种东西，学名叫荸荠。这东西红枣大小，圆球状，外面包裹着一层黑皮，里面是白生生的果肉。果肉又脆又甜，可以生吃，也可以煮熟了吃。当地的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黑果子。宁奇他们初来乍到，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工余时间，大人们都休息，他和宁耀南几个在土堆里捡黑果子吃，到了下午收工，每人都捡回两大兜。
民工刚住下之后，大队领导在工地上给全体民工开了一个会。会议的主题是如何提高工程进度，提高工程质量，争先进夺红旗的事。最后，他强调了一点，说这个地方的人赌博之风盛行，这是一种资产阶级思想的倾向，要求全体民工务必不要参与，如有发现，将严肃处理。这次民工来的大部分是年轻人，什么叫赌博，怎么赌怎么博全然不知。所以，领导的话也就当成了耳旁风。
宁奇他们五个人住在一家姓周的人家里，主人叫周三。周三三十来岁，小两口，还有一个五岁的小尕子。住下没几天，周三天天提过一壶茶来，和民工们拉闲呱，渐渐熟了起来。忽然有一天，周三问他们：“你们会不会摇碗子？”
五个人面面相觑，宁奇问：“啥叫个摇碗子？”
周三说：“很简单，也很好耍，你等着。”
周三说完，跑回自己屋里，拿了一样东西给众人看。众人一看，原来就是两只饭碗，并无什么稀罕之处。这时周三拿出两颗小拇指头蛋子大的白色方块。宁奇拿过来一看，方块的四周刻着红色和黑色的圆点。宁奇问道：“这是啥东西？”
周三说：“这叫骰子，每个面上分别刻着一、二、三、四、五、六六个点数。现在，我把两个骰子放在碗里，上面再扣上一个碗，我摇几下以后，你们猜，碗里面的骰子是单数，就是单，是双数，就是双。现在我当庄家，也就是我摇碗子，你们如果猜单的，就往单上押钱，如果猜双的，就往双上押钱。押好之后我揭碗，谁押准了，我就按你们押的钱数赔给你们，谁押错了，钱我就收回来。听明白了吗？”
大家一听，原来是很简单的事，可是一听说要押钱，谁也不敢耍了。周三一看，鼓动说：“这个东西是有输有赢的事，没关系的。要不先押上一毛钱耍耍看怎么样？”
一听说押一毛钱，宁耀南说：“行，一毛就一毛，你摇。”
周三一听，“哗啦哗啦”摇了一通，放下碗，让宁耀南押。宁耀南想了半天，在“单”上押了一毛钱。周三揭开碗子一看，一个骰子是三点，一个骰子是两点，正好是单数。周三二话没说，掏出一毛钱给了宁耀南。当第二次开摇的时候，另外几个人都坐不住了，这一次五个人都押了钱，三个押单，两个押双。周三摇了一通，揭开碗子一看，结果还是单。周三收了两毛掏了三毛，输得很痛快。
自此之后，每天晚上周三都过来和他们摇碗子。一开始，大家有输有赢，还算公平，时间一长他们发现，周三像神仙一样，你押单他出双，你押双他出单，总让你押不住。后来换了人坐庄，人家就像看见碗里的骰子一样，一押一个准。工程快结束的时候，五个人身上的钱几乎都输给了周三。宁奇输得最惨，身上只剩了五毛钱。五个人非常懊丧，互相埋怨着，几个烟鬼的烟火钱没了，陷入了极度的困顿之中。
这天晚上，周三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了民工屋里。他把碗子往炕上一放，准备开摇。这时候宁奇发话了：“周大哥，我们今天这样玩。这么多日子我一直没坐过庄，今天晚上我坐庄，你看行不行？”
周三很痛快：“行！没问题。”
宁奇又说：“我不会摇碗子，这样，我坐庄不用碗子，也不用骰子，我只用两个黑果子。我把黑果子捏在手里你来押，是双押双，是单押单，你看怎么样？”
周三一听，说道：“没问题！”
宁奇又说：“今天晚上我就和你一个人押，身上的钱输完算完，你看怎么样？”
周三连声说：“行行行！”
宁奇说：“那好，请周大哥到炕里面坐好，我在炕沿上就行了。”
周三听罢，脱鞋上炕，稳坐当中。宁奇双膝跪在炕沿上，面对周三，两手在背后捣鼓了几下，伸出一只拳头让周三押。周三稍加思索，把一毛钱押在了单上。宁奇伸开手指，手心里只有一个黑果子。他掏出一毛钱，给了周三。后面一连三把，周三押一把准一把，一连赢了四毛钱。
这时候宁耀南着了急，宁奇的身上有多少钱他知道，下一把如果输了，连扒本的机会都没有了。正在这时，宁奇的拳头又伸到了炕上。一连四把单之后，这次周三押了双。只见宁奇轻轻往回一抽手，翻开手心，还是一个单。周三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