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奇不负众望。他的吃苦,他的细心,他的无所不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自从他开手扶拖拉机之后,他有一个很深刻的体会,就是过去在书本里学到的关于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工具的关系的理论在他的手里具体化了。他说不上生产工具解放了生产力,至少他亲眼看到,手扶拖拉机这种先进的生产工具解放了劳动力。自从有了手扶拖拉机,宁家梁子的人再不用浩浩荡荡地进城拉粪了。宁家梁子的父老乡亲把这笔功劳记到了宁奇的头上。
宁奇爱车胜过爱自己养的猪,自己养的狗,他对拖拉机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开了一年的时间,车还是一台新车。然而,拖拉机毕竟是铁做的,它没有情感,它只能按照机械程序去工作,所以他在开车的时候十分谨慎小心。然而他明白了一个很普通的道理,就是自从有了机器也就有了事故,它们是一对孪生姐妹,形影不离。瓦罐不离井口破,日子长了,谁也保证不了出事故,当然宁奇也不例外。
去年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宁奇开着手扶拖拉机,后面拖着一个石头磙子打场。打麦场不算太平,飞跑的拖拉机常常会发生颠簸。眼看场就要打熟了,起场的人站在场边,做好了起场的准备。忽然,车狠狠颠了一下,与此同时,只听见“咔吧”一声,宁奇从座椅上掉了下来。他心里一惊,他知道这是座椅下边的钢板颠断了。
情况万分危急,车还在飞奔,他的第一个意识就是跳车。他一蹬腿,从斜刺里冲了出来,重重地摔在麦场上。失去了操纵的拖拉机还在向前跑,它已经不会拐弯,直向着麦场边的土围墙冲去。墙边站着几个拿着杈义的婆姨,这会儿已经吓傻了,忘记了动弹。宁奇翻起身来,大喝一声:“快闪开!”直向手扶拖拉机追了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是,宁奇在跳车的一刹那,没有忘记了减油门,这就使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宁奇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刹车。拖拉机向前冲了半截,终于在离土墙二尺远的地方停下了。后面的磙子没有停,它借着惯性冲了上来,重重地撞在尾轮上,撞断了尾轮杆。
宁奇瘫软地坐在场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口干得厉害,干得能听见舌头摩擦上颚发出的“沙沙”声。他的心悬悬的,他能听到心脏“咚咚”地跳动,他生怕一声咳嗽把心咳了出来。他害怕极了,他好像看到自己被磙子碾过血肉模糊地躺在麦场上呻吟,好像听到那几个婆姨腿断胳膊折的惨叫,好像看到撞倒的围墙上千疮百孔的拖拉机残骸。
惊呆了的人们缓过神来,“呼拉”一下围了上来。他们拉胳膊的搬腿的,一个劲地问人伤着没有。更多的人在夸宁奇,夸宁奇机灵,避免了一场重大灾难。其实宁奇心里最清楚,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他刚才的举动完全出于一种本能和下意识。
眼下,麦收季节即将到来,一想起去年的那件事,他的心头总像有一片乌云飘过,阴沉沉的。他不知道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这几天心烦意乱的。心烦意乱就不能出车,他向刘根存请了几天假,到河东姐姐家转一趟。
姐姐现在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生产队地少人多,土质不好,劳动日很低。艰苦的环境和子女的拖累迫使她们一家隔河渡水,到河东落户。这里同样贫穷落后,但是这里地广人稀,虽说收成不算太好,但是地多了也顶事。挣钱不挣钱,落个大人娃娃肚儿圆,这就是他们迁居的目的。树挪死人挪活,听姐姐说河东不错,宁奇一直想过去看看。
他头一次走这条路,顺着一条土路直向河边奔来。
河边有一道高高的防洪堤,站在防洪堤上,面前的景象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相信自己的脚下就是黄河。与他见到过的黄河相比,这里的水面要比前者宽出几倍,不,应该是十几倍。几里路宽的河面水势浩淼,水气升腾,给黄河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防洪堤与河道之间,有一条二里路宽的河滩。河滩上长满了红柳、河柳和叫不上名字的乔木。这些植物互相纠缠着,疯长着,把河滩锁了个严严实实。河滩沿河而行,树木沿河而生,形成一条苍苍莽莽的林带。这条林带向上看不见首,向下看不见尾,像一绿色的巨龙,与黄河这条黄龙摇首摆尾,遥相呼应,双龙并行,气势非凡。时下正是红柳花盛开的时节,絮絮吊吊的红柳花把河滩染成了一片粉红。微风吹过,柳花飘荡,河滩像一块飘扬的云锦,和着河波的节拍,让河景更加壮观。
林莽间,有行人踏出的一条羊肠小道,曲里拐弯,一直通向河边。宁奇下了河堤,穿行于林间。走了约摸一个钟头,他听到了水浪拍打河岸的声音。走出树林,便是河岸。
如果说刚才站在河堤上看到的黄河是一位头戴面纱的温柔的少女,那么面前的黄河就变成了一个被激怒了的武士。汹涌的河水似乎不按规矩顺流而下,一个个巨大的涌浪横着推向岸边,拍打着,冲击着河岸。沙岸有一丈多高,在无休止的拍击声中,不时有沙崖下落发出的轰鸣声。
黄河扫崖。这就是黄河扫崖。
千万年来,古老的黄河裹挟着泥沙,像一位永不言败的勇士,在河槽里咆哮着,冲撞着,不遗余力地改变着自己的方向,主宰着大地的沧桑。
这时从河边走过来两个人,每个人手里提着一只野兔,是死的。宁奇刚才穿行在林间的时候,碰见了不少野兔。自从大搞园田化以后,这种小生灵已经很少能够见到了,几乎到了绝种的程度。今天能见到这么多野兔,确实是个稀罕。这也难怪,几十里的河滩林地给野生动物提供了一处优越的繁衍生息的生存环境。他看着这两个没背猎枪不提夹子却手里提着野兔的人,心里寻思,莫非这里兔子多得非要撞死在红柳树上不成?他想起了《守株待兔》。
果不其然,从两个人的言谈中,他听出来,他们是专门拾兔子的。那个高个子的说:“昨天拾了多少个?”
稍矮一点的说:“二十一个。”
高的又问:“你估计今天能捡多少?”
矮的说:“怎么也捡他个十八九二十个吧!”
好家伙,一天能捡二十多个兔子!宁奇想,有如此丰厚的收获,我还跑到河东干什么。他改变了主意,推着车子悄悄跟在这两个人的后面,先看看人家是怎么个捡法。
这两个人离开河岸,走向丛林中。他们走的路没有什么规律,放着羊踩的小道不走,尽在草丛中穿行。经过一段路的仔细观察,他发现他们所选择的路线似乎也有规可循,他们好像在沿着一条无形的线寻觅着。果然,他们在一个树根下捡到了一只兔子,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两个人走累了,坐在一个小沙丘上抽起烟。他们看见了宁奇,高个子招呼道:“年轻人,过来抽支烟。”
宁奇赶紧推辞道:“不抽不抽,我不抽烟。”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经坐在了沙丘上。他摸着还带着体温的柔软的兔毛,想问什么,又咽了回去。高个子看出了他的心思,先开口问他:“我看你跟了我们好长一截路了,是不是也想干套兔子这一行?”
他听了十分奇怪,随口问:“你说啥!套兔子?”
大个子说:“是呀!套兔子。”
他又问:“原来这些兔子都是套住的?”
大个子笑了:“你不套住它咋能逮住它?”
看着宁奇一脸的茫然,矮个子说:“不行,你细皮嫩肉的,受不了这苦,吃不了这碗饭。”
宁奇还想问,忽然想起一句话,叫“挑葱的见不得卖蒜的”,跟了人家这么远,人家没给你点颜色看已经是够给面子的了,再问下去那是自己找没意思。想到这里,他翻身推车,告辞道:“二位老师傅缓着,我走了。”
他骑上车子蹬了没几步,忽然听那个高个子喊他:“小伙子,回来!”
他跳下车子,踅了回来,不知道他们要干啥。这时高个子说:“我看你这个人很有好奇心,又不好意思问,这样吧,干脆让你见识见识。”
说完,他把宁奇带到套兔子的地方,指着两树间的一个空隙说:“你看,就这么个东西,很简单。”
宁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地上除了野花就是野草,啥也没看见。高个子蹲下身,提起一个马尾粗细的钢丝扣子。这个扣子是个活扣,兔子经过这里钻进扣子之后越挣扎越紧,最终被勒死。他们在黄河滩的丛林中下了许多这样的套子。
钢丝扣子勒兔子的道理并不难理解,让宁奇迷惑不解的是,放着如此广阔的大滩不走,兔子为啥非要走到这个套子里来送死呢?他把这个问题说给高个子,高个子说:“俗话说,鸡有鸡路,鸭有鸭路,各有各的路。兔子也有路,除了吃东西的时候,它们走的是一条路,我们叫做兔溜子。下套子下到兔溜子上,不愁它不钻。”
宁奇赶忙追问:“怎么才能看出来是兔溜子呢?”
高个子笑了:“对不住了,年轻人,不瞒你说,这是我们的吃饭碗,是不能外传的。”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竟然有人能惴摸出兔子的行动规律来,神哉!宁奇这么想。
前边是一个迴水湾,河水漂浮着草沫在湾里旋转着。这里水势平缓,顺风飘过一阵臭味,这不是牲口或人的粪便的味道,是腐尸烂肉发出的那种腥臭味。突然,河湾里“哗啦”一声掀起一股浪花。宁奇愣了一下,他跳下车,停下来注视着河面。没过多久,一个更大的浪花掀了起来。这次他看清了,是一条大鱼在河湾里翻腾着,浪花是鱼尾巴掀起来的。
宁奇是从小看着鱼长大的,从掀起的浪花上看,这条鱼不小。这时候,从河的上游漂下一只小木船,直向河湾漂了过来。船上坐着两个人,悠哉游哉,将小船划到岸边,上岸拴船。他们扒开一团漂浮在水边的芦根,拉出一根绳子来,看样子这里下了网,他们像是在收网。拉了半天,不见只丝片网,还是一根绳子。忽然,水花飞溅,一条大鱼浮出水面,甩着尾巴挣扎着。渔夫紧拉两下,鱼被拉上河岸。拉上来的是一条足有四尺长的大鲶鱼,黑脊梁、大脑袋、两根粗长的胡须,很是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