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赶到北海公园时，差不多十一点了。大门外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八尺长短身材，约莫四十出头，正左右探视着，夏副主编忽然笑道：“是大哥回来了！”便迎了上去。那中年人大声喊叫了起来：“小夏，可算把你盼来了，我爸在屋里等你好久了！”咽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刚下飞机就直接跑回来了，可进了家门还没说两句话，老爷子非撵我出来。你瞧我这一出来，你们可就来了！”
“大哥，你是不知道呢，一路上都堵死了，没想到过个中秋会这么多人。”
“回家心切啊。”他忽然看着我，说道，“这位是韩先生吧，我爸特意提到了你！”
我连忙走上前去，与他握了握手，并喊道：“大哥，你好！”
“人来了就好，咱们进去吧！”
进了屋子，并没有瞅到王老先生的身影，夏副主编问：“王伯伯呢？”
“在书房里，都忙了一上午喽！”他冲着书房喊道，“爸，小夏和小韩到了！”
“你带他们进来！”
进了书房，只见墙壁上悬挂着几幅字画，其中有一幅是齐老先生的《和平鸽》，摆在最中间的位置甚为耀眼，郑板桥“难得糊涂”的题字悬挂在右手边的墙壁上，王老先生站在琳琅满目的书架旁泼墨挥毫着。凑上前去，才知道原来并不是练书法，而是极认真地创作着一幅水墨画。夏副主编打断道：“王伯伯，您不是说不作画了吗？今天这么好兴致，是不是看到大哥回来了？”提笔落款以后，王老先生盖上了红印章，捋着白胡须笑道：“老大回家不算什么稀罕事，今天是团圆节，这才是最主要的，只是你姐姐她怕是回不来了。昨晚打电话说不能回家过节，我心生一阵感触，天不明就画了起来，都不是很满意，现在你们都来了，这回儿可算齐全喽！”
“大姐有什么事吗？去年就没有回来！”
“怪不得她，是我那好女婿，毕竟人家是豪门望族，这幅画我打算赠送给他！”王老先生出神地望着窗外，又感慨道，“嫁到台湾以后，都是隔几年回来个一次两次，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可这件事我不后悔。年轻时痴迷书法绘画，大部分精力都耗在这上头，上天毕竟对我不薄，人到中年遇到生命中最爱的人，赐给我一双儿女，想我中年得子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有了这双儿女，我也算是福气之人，可老伴儿却撇下一家人走了。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放弃了作画，只希望能好好教导他们兄妹俩。现如今老大留在香港任教，总算没辜负我的一番心血，你姐在美国留学结识了台湾人，摸不清人家的门路我自然要反对。你们年轻人的恋爱，我这把老骨头不懂也管不着。齐老先生曾说过，这做人呢，就得像作画一样干干净净的。想来恋爱也是一样吧，心猿意马可不行！瞅见那年轻人还不错，后来便同意了他们的婚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爸，您怎么会有错呢！妹妹嫁得再远，咱们还不都是一家人，迟早有一天，会坐下来好好吃顿团圆饭！”
“果真如此，那我就可以闭眼喽！”
听大哥话里有话，我也劝道：“是啊，王伯伯，您就放心吧，大姐会回家看您的！”
王老先生忽然打量着我，指着书桌上的水墨画问道：“小韩，那你说说看，我这幅画怎么样？”
我凝视着砚台旁摆放着的画作，只见画作的右下角有一只低飞的燕子，黑色的尾尖紧挨着水面，灰蓝的背羽展开，露出泛白的肚皮，简直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一双灵动的眼睛极为传神，总体上感觉似欲飞往一个地方。左上角的筑巢，线条整齐而有序，简笔勾勒粗细得当。我顿时联想到附近的鸟巢，兴许正开着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唱会。整幅画作留白精准而得当，惹人遐想，右手边的大片空白处，题写着这么几句话：“堂前离巢燕，归程盼家园。楼空情未散，只是不团圆。”
我赞赏着说：“王伯伯，这可真是一幅杰作，尤其是它的寓意，比《花间戏蝶》精深了许多。我相信倘若大姐看到这幅《燕归来》，她会理解您现在的心情，肯定会被触动的，说不定年底归来探望您呢！”
夏副主编听后，紧接着说：“王伯伯，这幅画我可要带回去哦？”
王老先生笑道：“瑾儿，这回我可不依你了，甭打什么鬼主意。你们的杂志我看了，创意挺不错的，还是小韩最懂我的心啊！”
“这回又怎么舍不得呢？”夏副主编笑着说，“要是刊印了，全国各地都能看到，大家都盼着团圆呢！”
“这份是特意送给你姐姐的团圆之礼，礼要是分了，如何团圆呢？”
“王伯伯，我唐突了，其实我是跟您说着玩的！”
“你这个鬼丫头！”
就在这时，慧慧跑了进来，叫道：“爷爷，妈说饭菜备好了，可以开饭啦！”
“知道了！慧慧，喊你妈过来一起坐，今天是团圆节，咱们大家好好热闹热闹！”王老先生拉着我的手说，“跟我走吧！”
走到客厅，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正和慧慧闹着玩，见大家出来了，又安静了起来。餐桌上摆放着十多盘地道的北方菜，慧慧的母亲系着头巾，收拾着餐桌，王老先生说道：“李姐，你也坐吧！”李姐回道：“老爷子，我还有一道菜没烧，你们赶紧坐吧！”说完走出了客厅。
夏副主编忽然喜道：“念念，来阿姨这里。”那小男孩便跳着躲进了她的怀里，又笑道：“没想到都长这么高了！妈妈呢，妈妈可还好？”
“好着呢！”
“在那边好不好玩？”
“不好！”
“为什么不好？”
“爷爷不在，爸妈也不在！”
听他说完，我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没想到竟然这么乖巧懂事，可咂摸着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无奈，紧接着夏副主编又说：“那好吧，等休息了，阿姨陪爷爷到香港去，然后带你逛迪斯尼乐园好不好？”
“是明天吗？”
“对，十一放假就去！”
“不许反悔！”
“你要是不信，咱们拉钩钩！”他骨碌着眼珠子，望着王老先生望着大哥，忽然又望着我，于是伸出小手与她拉着钩。
“念念，别缠着阿姨，到爷爷这里！”
我和夏副主编坐在一起，对面是大哥和慧慧，王老先生居北面坐着，对面还有一个空位是留给李姐的。当我们坐定下来后，夏副主编问：“大哥，嫂子怎么不一起过来？”
“事务所临时出了点状况，一时半会儿可能来不了！”
我紧接着问：“不知最近香港经济发展情况如何？”
大哥说道：“时好时坏的，整个市场都接近饱和了，很多香港老板都跑来内地做生意。”大哥问道：“小韩，你莫非想去香港？”
“我是想去看看，可就是脱不开身！”
“那行，以后要是去了，一定记得找我！”
我连忙说道：“自然自然！”
大哥瞅着我和夏副主编，忽然说道：“小夏，离婚都这么久了，怎么没想过再找一个，依我看韩先生就很不错呢！”听他说完，我连忙低下头，偷偷望了夏副主编一眼，她有些娇羞，面上泛起一层红晕，嗔怪道：“大哥，你说什么呢，我大他三两岁不说，更何况小韩他……”忽然沉默不语，大哥说道：“小韩他怎么啦？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这事我看行，最起码小韩可比姓郑的强太多啦！”
夏副主编似有不悦，说道：“大哥，我好不容易忘掉了，你又……今天是中秋节，咱聊些开心的，过去的就别提了。”王老先生抚摸着念念的小脑袋，说道：“老大，瑾儿自有分寸，别替她瞎操心啦！”
李姐打门外进来，笑道：“整整十二道菜，全都齐喽！”放在桌上紧挨着慧慧坐了下来。我站起身来，举杯道：“王伯伯，这一杯敬您，愿您身体安康！”没想到大家全都站了起来。
“大家坐吧，都是自家人别见外，咱不说这些客套话，吃菜吃菜！”王老先生一饮而尽。
大哥问我：“小韩，来北京多久了，在这里有亲人吗？”我回道：“两年多了！”想到了谢阿姨，我又继续说：“老家有位亲人在这里，晚上会陪她过中秋！”
“这样啊，本想留你一起赏月的。既然如此，也罢，来，咱兄弟俩喝一杯！”
酒味稍有些辛辣，可我却感到一股少有的温暖包裹着我。是啊，今晚的明月会斜照在你的墓前，可明月的的光辉却比你绚丽多姿的人生要逊色得多，但它圆圆的脸庞也不失其可爱之处。饭后，略聊了些闲话，我们便一起去北海公园看菊展。古语曰：“季秋之月，鞠有黄花。”而那里各色的菊花盛放着，忽然很想采几朵放在你的墓前，这样清冷的夜，你便不会孤独。绕着菊圃走了一圈，一路说说笑笑，直至傍晚时分，我和夏副主编婉拒了王老先生的赏月邀请，径自踏上归程。
在回家的路上，夏副主编对我说：“小韩，大哥那些糊涂话可别在意啊！”
“怎么会呢，大哥也是好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你和杜馨悦倒挺般配的。没想到这女孩子年纪不大，工作却那么勤奋，那天工作量起码是三天的，谁知她不到一天就处理完了！”
“夏姐，真不好意思，那天我还误会了你，以为你是故意刁难她！”
她笑道：“你呀，怎么不好好想一想，你过来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的！”
“哦，是啊，这……我倒糊涂了！”
“关心则乱！小韩，我这个做姐姐的，真心希望你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感情，走出阴影迎接新生活。”又说道，“要不要我给你们俩牵牵红线？”
我心头发热，有些紧张，说道：“别……夏姐，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吧！”
“那好吧！是不能勉强你，两个人在一起是靠缘分的！”
到家以后，我冲她笑了笑，说道：“夏姐，你回去吧，路上要小心！”离开后，我打点了几份过节的礼品，赶着去探望谢阿姨。到了地方，谢阿姨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对我说道：“阿城，随便坐吧，我备几个小菜！”我走进你的房间左右张望着，墙壁上的照片还在，你还是那么活泼可爱。饭后，陪谢阿姨坐在外面赏月，我说道：“谢阿姨，您相信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怎么会有什么一模一样的人呢！”谢阿姨拿起一块月饼递给了我，劝道，“阿城，该放下的就放下吧，墓地以后就别去了，阿姨一个人能照料好！”
“可是，谢阿姨，我……我碰到一个女孩，她，她说话时的神态真的很像曼曼！”
“那是因为你还想着她，阿城，忘了她吧！”
“谢阿姨，您忘得了吗？”
谢阿姨望着夜空，说道：“是啊，阿姨不该逼你，随缘吧，心里要是喜欢人家就去追，只是别伤害人家！”我也望着夜空，只见玉盘上仿佛有人在行走，说道：“我不会的。”吃了一块枣仁的月饼，又说道：“阿姨，您尝尝这块，味道真的很不错！”我在心里想，该不该追求她呢？她会喜欢我吗？如果拒绝了……唉，不想这些了。你瞧，中秋的月亮多么明亮，而你是否在另外一个世界，和我一起赏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