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只要抽得出时间,我们中午就出去游泳。
我把游泳的装备,像泳裤啊、泳镜啊、旅行装的洗发水啊、须泡啊、润肤凝露啊,还有几件可以替换的T恤都长期放在车里。这就是我们的新定位,一对爱锻炼的好兄妹。我们都很享受这种关系,相亲相爱,又不用背负压力。
我和苹果,我们之间有惊人的默契。我只要从工作中抬起头,想今天可以去游泳了呢,就会收到她的短信,“中午一起游泳吧。”或者我正想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出发,她就会打来说“五分钟后走,行吗?”想想我们彼此间的心灵感应真是可怕。
“我们前世里一定是真正的兄妹。”有一次苹果趴在泳池边认真地说,“我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了解我。有时候我觉得,我在你面前是透明的,你比我自己还懂我。无论我有多好,有多坏,在你面前都没必要掩饰。我可以放心地做回自己。”
“恐怕不仅是兄妹,说是连体婴要更准确些。”
“哈,那我们就必须睡在一起了。”
“除非把我们锯开。”
“我们还可以穿同一条裤子。”
“那要看连在什么地方了。”
“是哦。”
苹果没理会我的笑话。她思考了好一会儿,幽幽地说,“那我以后嫁人也不怕了,因为你永远都会在我身边,都没有办法离开我。”
“你希望我永远在你身边吗?”
“希望的,就怕你会生我的气。”
“恐怕这有点难办啊。你们过夫妻生活,我在一边是看书呢还是吹口哨呢。”
“这有什么,我不会介意的。”
“我是怕妹夫会不举。”
“让他不举好了。”
苹果和我一开始还说说笑笑,后来发现不行,只要两个人的肌肤稍有触碰,心里就想得不行。我们都是尝过对方的好的,无论理智怎样阻挠,身体却很诚实地忠于它们本身,就好像是磁石的正负极,必须用尽全身力气去克制,才能勉强保持独立的状态。再后来,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触,连指头尖,连头发丝,甚至连目光都不能相交。我们只是默默地游啊游啊游啊,每天游的距离越来越长,从一开始的三五圈,到十几圈,到几十圈。我们把每天中午蛙泳打圈的爷爷们远远地抛在后面。我们游到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体重减了七八斤,就连我这几年懒出来的小肚腩也缩了回去。我们就像两条真正的鱼,不念昨天,不问未来,我们只是奋力冲破水的阻力,不断向前,向前,向命运早已设定的终点游去。我们要把彼此沉默的心事,都挥作汗水,溶进这碧蓝无垠的池水里去。因此,一天一天过去,仿佛我们身体的一部份已经融化到了水里,结合到了一起。我们似乎真正变成了子宫中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连体婴,再难分得清楚。
“对了,你为什么会去花样游泳队?”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那时候我妈在厂里,一个人没法带我,正好省花样游泳队在招人,教练看我手长脚长……就这样喽。”
“练这个很苦吧?”
“你来,你下来。”苹果把我拉下水。“我们比比,看谁憋气的时间长。”
苹果用双腿夹住我的腰,拉我缓缓沉到池底。我们就像一对互不买账的螃蟹,鼓着腮帮在水下坐着。水下像另一个世界,介于人间和非人间之间的世界。很安静,也很玄妙。我在心里计着数,刚数到60时就忍无可忍了。我跳出水面,大口喘气。苹果却丝毫无所谓,气泡都不吐一个。我看着盘腿稳坐水底的苹果,继续帮她计数,数到90时,我有点担心了。我当然明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仍旧忍不住去担心。因此我再次下潜到水底,苹果正睁着一对明亮的眸子,鼓着腮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先张大嘴,指指自己胸口,然后抿起嘴,然后又咧开嘴,咬合牙齿,却在齿间露出一丝舌尖,最后撅起嘴,用手指轻点我的胸口。做完这一组动作,她就收起表情,只在潋艳的水光中凝神看着我,像要用眼睛来诉说。我看着她奇怪的举动,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对于女孩的心思方面,我的领悟能力一直要慢半拍的。计数到快180时,苹果才笃悠悠地浮上水面。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对我宛而一笑,似乎很享受重回人间的感觉。
“你知道吗,当我刚开始学花样游泳的时候,那时候特别小,特别怕水,每回练憋气都会哭。后来有一次,记得教练把我的头摁在水里,我不断喝水,不断挣扎……那一次我以为我会死掉。后来,我却爱上了那种感觉。所以,等我长大后,每当我特别不开心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沉到水底去,在自己的世界里待上几分钟。我就这么等着,等着自己说服自己。我说,嘿苹果,等一会儿你上去后,一定要开开心心的。等我说服自己了,我才会浮上来。”
“你真的会这样说吗,说嘿苹果,怎样怎样的?”
苹果泼了我一脸水。
“不许取笑我,要不以后不告诉你我的秘密了。”
“只是由衷地钦佩你。”
“你少来。”
“你每次都能说服自己吗?”
“到目前为止还有效。”
“万一说服不了自己呢?”
“那就浮上来呗,”苹果耸耸肩,“你当我是傻的啊。”
有两次,经不住苹果的绕,我们偷偷跑去幼儿园,把午睡的卡卡接出来。卡卡一见面就很黏这位苹果姑姑,大方地让她抱着,而且言听计从的,像复读机一样向我复述苹果的话。苹果很得意。她显然非常喜欢卡卡,耐心地教他在水里保持平衡,教他怎样踢水,怎样在水里往前游。有时候,我在池边看着她俩,我会有一种恍惚感。我看卡卡主动拥抱苹果,在她身上蹭来蹭去,两个人大笑着,叫嚷着,追逐着。恍惚中我会觉得我们才是一家人。除了这个画面,我无法想像苹果和其他什么男人,其他什么孩子在一起嬉戏打闹的画面。这个画面如此完美,让其他画面都成了错误答案。其实不止我,我不止一次从别的泳客赞许的眼光中得到确认。当苹果在和卡卡玩闹时,她会投入到忘掉自己,也会忘掉我,忘掉我们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我常会感觉她们有点疯过头了。试想哪个成年人会这样疯呢!正因为如此,苹果不仅对我,她对卡卡也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以致于当我们把卡卡送回幼儿园时,小朋友竟然死命抱住她脖子不放手。苹果温婉地哄他,答应卡卡下次来看他时带冰淇淋来。最终卡卡发现自己只能接受现实,才恋恋不舍地放她走。当苹果在温柔地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直带着抱歉似的神情看着我。
“卡卡太可怜了,”在回台的路上苹果说,“你们为什么不把他带在身边呢?”
“一言难尽。”我想到每个周末去老太太那儿看卡卡,离开时卡卡在我们车后哭得撕心裂肺的一幕。
“有什么难的啊,要我是你,我才不会顾虑那么多呢。”
“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她冷冰冰地说。
过了一会儿,苹果又手舞足蹈地跟我哈啦起来。
“快停车。”她突然两眼冒光。
苹果跑下车,到路边买了一个蛋筒回来。
“老兄,趁热吃吧。”
“什么逻辑?”
“趁你热的时候快吃啊。”
她像孩子一样,伸出舌头一口一口舔着蛋筒,自己舔一口,又伸过手来让我舔一口。
“好凉,好凉。”她咂着嘴,嘶嘶吸着气,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样子。
后来我曾问过苹果,那天她在水里说了什么。
她佯装怒道,这都不知道,差评!我问得急了,她也只是说,不重要,不重要,留个念想吧。
苹果消失很久之后,差不多有三年这样子,有一天晚上,我突然从一个万分真切栩栩如生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在梦中,苹果和我手拉着手,像两条鱼一样,向深不可测的水中下沉,下沉。
她一边牵引着我,一边回转身来,张大嘴,指指自己胸口,然后抿起嘴,然后又咧开嘴,咬合牙齿,却在齿间露出一丝舌尖,最后撅起嘴,用手指轻点我的胸口。
我突然惊醒过来,回想起这一幕,竟难以抑制地哭出声来,泪水不断地从我两鬓流下,****了枕巾,又浸湿了枕头。
再简单,再清楚不过了,那天苹果在水里说的分明就是:I-MISS-YOU。
苹果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每当她最难受的时候,她只能沉入水底,因为她必须把对我的思念,深埋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