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点凉了。
苹果贴身穿了一件横条纹开司米羊毛衫,就是缀满了迷你的珍珠贝小纽扣,我私下以为可以穿着去见未来婆婆的那件。她陪我走出咖啡馆,一起走回公寓。
“你吃的是招牌鳗鱼饭。对不对?”
苹果在闪烁的人行横道交通灯前停下,轻轻地吻我的嘴角,然后含住我的下唇,试探性地吮吸着。我心不在焉,想着刚才本田雅阁里的那个神秘男人,是他咬伤了苹果的食指吗?
刚才发生的一幕着实令人意外,我宁愿当时不在场。苹果说有应酬,所以我在公寓附近这家叫“绿缘”的咖啡馆留连了一下,没想到撞到她被神秘男送回,又被咬伤了食指。个中缘由,苹果似乎不想多聊。
回到公寓,苹果用她的长手长脚缠着我。
“亲爱的,亲爱的,”她说,“我看上去是不是很贱啊?”
“没有啊,当然不是。”
“可为什么,别人都敢欺负我?”
“谁欺负你了?”
“就是你,就是你欺负我呢……”她每说半句,吻我一下,“我知道的,你就是和我玩玩……你看我年轻不懂事,你就和我玩玩……我和你开玩笑呢……我不知轻重呢……你就勾引我……”
我突然意识到,苹果喝了酒了,她的吻里带着隐隐约约的酒精味道。
苹果说得没错,我和她确实缘于一个误会,一个没轻没重的玩笑。
那还是苹果跟我实习的时候,有一晚我请团队聚餐,结果喝多了,那阶段我非常郁闷,我借酒劲写信息给妻子,我写,“忍无可忍,这么久都不让****你!”本来也就是写写的,写给自己看,写了就删,权当过过嘴瘾的,谁知道这次不知怎么搞的,手一滑,就发送了,而且更不可饶恕的是,我竟然发错人了,我发给了苹果!!!当时苹果也在场,同事聚会,我喜欢带上她,我喜欢她在我身边的感觉,喜欢听得见她的笑声。事后回想,这也是天意。其实我早就喜欢上苹果了,她那种听天由命、自然主义、无拘无束的性格,让我感觉特别自在。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能放心地展现出自己最真实、最黑暗、最粗俗、最脆弱、最天真、最孩子气的一面。她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使她能够包容一切匪夷所思的想法和行为,陪你天真,陪你哭陪你笑,陪你堕落陪你嗨……当然,那是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的。当晚的情况是,短信刚发出,我的酒就醒了一半,我眼睁睁看着苹果边和人说笑,边从包里拿出手机,她按下钮,看看屏幕,再看看我……完了完了,她会不会报警?我看上去一定像个傻瓜,我可不想让她看出这一点来,于是我挑衅般回瞪她,希望她认为这是一个恶作剧……她咬着嘴唇,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字……但愿她能以玩笑化解……
来了,我点开手机。
“真直接。”
什么意思,真直接?这是不是说……等等,苹果又在打字了……
“真男人。”
真男人?我心放了下来。那么,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怎么可能?我感觉内心深处被冰封的兽活了过来,它发出了一声低吼。
“那,你想吗?”
“从来没试过,那是什么感觉?”
从来没试过?她不是有男友吗?我想。
当晚,我找了个借口送苹果回家,到她家门口了,看她走进门廊的阴影里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住了她。她又从阴影里退了回来。廊灯照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我们两就站在这方天地里。感觉整个世界都退后了。
“那是开玩笑的,那条短信。”我说。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啦。”
“那,万一不是呢?”
“很好啊。”
“多好?”
“很有意思啊。”
“哈哈,真的,很有意思……”
“太好玩了。”
“哈哈,你明白就好,所以,它就是一个玩笑。”
“这个我自然明白。”
“那就好,希望你不要误会。”
“收到。”
“那,再见,明天见。”
“明天见。”
“那你,你喜欢我吗?”我突然不甘心起来。冰封已久的兽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喜欢啊,你不知道吗,所有实习生都喜欢你呢。”
“是吗?”
“嗯嗯。”苹果调皮地笑着,我得承认,这笑很抓人。
“你也是?”
“嗯嗯。”
我把苹果揽到身边,把嘴唇印下去,谁知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我怀中滑下去,逃走了。
“我想抱抱你。”我张皇失措地说。
“下次吧。”她飞快地逃进门去。
回到家,我仍旧不甘心,我又发消息给苹果。
“在干嘛?”
“想你。”
后来苹果抱怨说,“那晚我逗你玩呢,你是制片人,又是我师傅,总不至于当场不给你面子吧。谁知道绕啊绕啊,迷迷糊糊就把我自己给绕进去了。”
酒精勾兑过的杏眼分外迷离,看着苹果,我就知道,我已经深陷于此,无力自拔。而且这半年来,经过了一次痛彻心扉的离别,我对自己有了全新的认识,在爱情的棋盘上,我绝不是生杀予夺的大王,而是任人摆布的小兵,所谓原则,所谓底线,所谓骄傲和尊严,即使这些东西统统加上,放在天平秤的一端,只要另一端是和苹果相爱的权利,所有这些都无足轻重,轻如鸿毛。是的是的,即使我的苹果是被人咬过一口的苹果,即使只剩下了苹果核,那又何妨?我仍旧万般留连,珍爱如初,不舍放手。她就是我的宿命。
“你说要不要去打针破伤风针啊,还是狂犬疫苗?”她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的食指,轻轻向上面吹气。
“那要看是什么东西咬的。”我仔细检查她的伤口,还好,没有破皮,只有针尖大的伤口,渗出一丝淡淡的血迹。
“最好洗一洗。来,跟我来。”我把苹果拉起来,把她拉进卫生间,打开水笼头,冲洗她的手指,然后在伤口上面涂上肥皂。苹果轻微地往后缩了一下。“疼吗?”我问。苹果摇摇头,继续把手指给我,由着我帮她处理伤口。我喜欢她对我的信任。
“好了。应该没问题了。”
我用纸巾吸干她手指上面的水渍。
苹果一脸感激地看着我。
“你真的不会嫌弃我吗?”
“当然不会。”
“即使我是一只被人咬过的苹果。”
我放开苹果,四处张望,然后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翻找,最后才在冰箱的角落里找出一只有点发蔫的小苹果,我削了皮,喂苹果吃一口,然后自己也吃一口。嗯,不错,水份不多,但很甜。我们俩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三口两口就把它啃完了。
苹果由着我。她的睛睛闪闪亮,期待着我下一步的举动。
我从厨房柜子里找出一把榔头,一根长钉。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被人咬过。但是,即便这样,”我举了举手里瘪瘪的苹果核,“只要你是我的苹果,即便你成了这个样子,只剩下一个苹果核,你的甜也早在我心里了。我永远不会抛弃你,我永远珍藏你,爱你。这是我们的秘密,谁也抢不走。”
我挪开床,用长钉把这个苹果核钉在床头下的墙面上。
苹果拿走我的榔头,扔在地上,她紧紧地拥抱我。
“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干瘪丑陋的苹果核啊。”她笑啊笑啊笑个没完。
那天晚上,我们居住的城市下了第一场秋雨,雨淅淅沥沥的,从凌晨下起,直到第二天天亮时方才止住,因此早晨醒来的时候,感觉胸腔像被洗涤过一样清朗,但同时,某种由盛夏带来的冲动也逐渐冷寂了下来。
我们的爱情进入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