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缘里闹哄哄的。
音乐很闹。人声更闹。音乐声和人声就像故意找碴一样,互相飙着音量。我一推开门,立刻有误闯进类似于养鸡场的感觉。但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再退出来也显得突兀,有公然向郊区咖啡馆挑衅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绿皮的火车座里坐满了人。有看上去像城乡结合部的小老板,带着舞搭子,一边喝果汁,一边偎在一起,形状就很暧昧。还有附近写字楼里加班的OL,或三三两两,或孤身一人,点当天优惠的套餐,小口小口忧郁地吃喝。也有应该是同样住在公寓的年轻人,大多是20岁左右的女孩,曾经打过一两次照面的,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坐着,捧本杂志,像是在等什么人。等人,或者仅仅等着这喧闹落幕。
我找到最靠里面的一个角落。
服务员扔过来一本油腻的菜单。
我点了这里的招牌鳗鱼饭。是的,配罗宋汤,不要面包,是的,苹果好了,不要橙,对,咖啡餐后上。
饭上得很快。香喷喷的香米上撒着黑芝麻,烤鳗鱼的味道出乎意料的好,罗宋汤也很正。
苹果喜欢吃鱼。喜欢各种日本料理,喜欢切得厚厚的鱼刺生。她吃的时候,会眯起眼睛,夸张地摇着脑袋,咂着嘴,表现出很好吃的样子。她喜欢酸菜鱼,喜欢剁椒鱼头,喜欢洒满辣椒的烤鱼,她会辣得一边嘶嘶吸着凉气,一边不停用手扇着风,一边喂我吃。她在家烧葱烤鲫鱼,逛街的时候呢手里举个鱿鱼串。即使去麦当劳,她也只点麦香鱼。慢慢的,我也喜欢上了吃鱼。我请她吃切得厚厚的鱼生,吃她为我做的葱烤鲫鱼,陪她逛街的时候也像孩子一样举个鱿鱼串。我偶尔和她去麦当劳,也会点一个麦香鱼堡。后来麦当劳的小妹妹认识了我们,只要我们去,她就会对后厨喊“两条鱼”。我觉得这很神奇。因为我是双鱼座。她那么爱吃鱼。我就成了让她从此上瘾欲罢不能的那条鱼。
我一边吃喝,一边想像我不在的时候,苹果一个人来这里,也许就坐在我现在坐的卡座上,默默地吃着烤鳗鱼饭,小口地喝汤,小口地咬餐后配送的两片苹果。香喷喷的烤鳗鱼,有没有给她带来些许安慰呢?这样想着,我仿佛就看到了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无意识地反复打开又合上手机,似乎就是用来确认没有短信会来。她也许也会像邻座的女孩那样,在面前打开一本杂志,假装在等某个人的出现。直到咖啡馆接近打烊。苹果是那种大个子女孩,一米七的身高,走到哪都很显眼,很难把自己藏在什么里面。我看到夜更深的时候,连咖啡馆的喧哗也像浮尘一样落到地上时,苹果才一个人磨磨蹭蹭走回公寓,上楼,洗澡,做面膜,睡觉。我用全知全能的视角跟着她,并且仔细回想,这公寓四周可以用步行到达的餐饮,似乎只有绿缘这一家。所以几乎可以确定,苹果一定是这里的常客。
这样想着,不免心疼起苹果来。虽然我和苹果处于热恋的状态,但每周至少有一两个晚上,我还是要形式主义地回自己家吃饭,尽力维持平衡的生活状态。另外,当然还有周末,周末我也没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来公寓,我年纪还轻,还不至于那么无耻。
这么做的同时,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思考令人沮丧。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如果有人这么和我说,我心里可能会更加舒坦些。我是那么不顾死活地,贪婪地攫取苹果对我的爱,就像一条饥饿的水蛭那样,紧紧搂着她,不让她逃开。而且从心底里说,我并没有感到太多愧疚。就像溺水的人,自然而然地死死搂住拯救他的人,才不会顾及别人的死活。不仅不感到愧疚,我甚至在私底下感激这种一周工作五天,周末休息两天的设计,这样至少让我能分出时间陪伴卡卡。我真是一条贪婪的大水蛭啊!
服务员给我端来了咖啡,撤走了我面前的食盒餐具。我啜了一口,就是那种普通的速溶咖啡。晚上8点20分,苹果也该差不多吃完饭了吧。
我翻开手机。最后一条消息还是直播前发的。这可有点不寻常。
“早点回家,洗干净在床上等我。”
现在读起来,这句话更像是在快速地打发我,让我闭嘴的意思。
她在做什么事,并且不想让我知道!
我看着短信上一闪一闪的光标,心想应该怎样措词,才显得像一句关心,而不是在质问她。
不用麻烦了。
因为,这时候咖啡馆的门被撞开了,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紧接着,苹果从门外跌了进来。
她像被鬼在追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向吧台那儿,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张望。她一脸怒容,其中还混杂着困惑、慌张和恐惧。
她不知道我还在这里!
门外,一辆黑色的本田雅阁调头离开,我坐在最里面的卡座,看不见那辆车的车牌,但是,总觉得那辆车有点眼熟。
请给我一杯水。尽管隔着十几米远,我仍然可以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苹果的声音。还有,你们这儿有创口贴吗?你受伤了啊,我来找找。
她受伤了,为什么?
我起身向吧台走去。
这下看清楚了,苹果正向自己的右手食指吹着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抬起头,正好看见我。被抓了个现行。
“你叫我来的,忘了吗?”
我看着她的食指,明显肿了起来。
“吃什么好东西,把自己手指头咬了?”
她笑了。
她漆黑的眸子闪烁着,从里面一波一波地漾出笑意来。
你知道我最爱苹果什么吗?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刻,最糟糕的时刻,最难受的时刻,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她都能这样笑出来,笑得你猝不及防,让你的心变得一样柔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