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青雨一直觉得乏力,腹部不适,身体越发的消瘦了的,然而工作的忙碌,使她疏忽了自身的病状,当每年一次的体检发现卵巢癌时,已是晚期。妇科主任亲自操刀的手术也没能挽留住青雨即将逝去的生命。
这天玉明给冬尘和婉婷换上青雨住院前给孩子们买的新衣服。
“哥哥,我们就要见到妈妈了,爸爸,我的新衣服漂不漂亮?”婉婷高兴的在屋里转着圈的蹦着跳着。
“一会儿去医院见妈妈,婉婷要乖哦。“玉明强压下内心的悲伤,宠溺的摸着女儿的头说着。
自从妈妈住院,已经两个多星期没有见过妈妈了,冬尘在梦里都盼着妈妈突然推门回到家,把自己和妹妹搂在怀里,叨念着“妈妈想死我的宝贝们了,妈妈再也不离开你们了。”现在就要见到妈妈了,冬尘的心里乐开花儿了,看着欢蹦乱跳的妹妹,冬尘的心已经飞到妈妈的病床边了。
推开危重病人单间病房的乳黄色木门,半躺在白棉被中的妈妈脸色惨白消瘦,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上扎着输液管,输液加上挂着无色的,乳白色的不同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无声的滴答着,还有导线连接着妈妈和病床旁的心电监护仪,婉婷被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冬尘趴在白色的墙壁上无声的抽泣着,冬尘的记忆中妈妈永远都是那样清爽有朝气,妈妈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冬尘幼小的心抽痛着。
“婉婷的小辫子梳的好漂亮啊,过来,到妈妈这里来,让我猜猜是谁给我们婉婷梳的。”青雨一句两喘气的,艰难的逗着女儿。
”妈妈,我好想你,妈妈,你快猜是谁给我梳的小辫。“婉婷一双大眼睛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吸着哭红的小鼻子,摇晃着俩个扎着红草莓头饰的小吊辫,扑到妈妈病床边撒娇的说着。
“是.....爸爸,好像不对。”青雨强打起精神,故意拖长声音,一副很难猜的表情。
“不对”婉婷一副你猜不到的小眼神看着妈妈“爸爸编辫子很难看的。”
“是静雅姐姐给我梳的,静雅姐姐会梳各式各样的辫子,好棒的。”婉婷边说边变魔术般的从衣服里掏出一串用五色彩纸折成的,小巧的千纸鹤,伸出白嫩嫩的一双小手,献宝似的拿给妈妈看,然后挂到妈妈的床头。
“这是我和静雅姐姐给妈妈折的千纸鹤,是我和静雅姐姐的秘密,爸爸和哥哥都不知道的,静雅姐姐说等我们折够一千只千纸鹤,许下我们的心愿,妈妈就能痊愈出院了,妈妈喜不喜欢?“婉婷奶声奶气的说完,踮起脚尖把白里透红的小脸贴在妈妈毫无血色的瘦消的脸上,亲昵的蹭着。
“妈妈喜欢,真的很喜欢,“青雨哽咽着沉默了几秒”谢谢宝贝和静雅。”
时间默默地在这间小小的病房中划过,青雨依靠着玉明的双臂吃力的支撑起身体,玉明将一个软枕头放到青雨背后,调整好相对舒服些的姿势,轻喘了一阵,慈爱的看着小女儿
“婉婷要不要和爸爸去楼下买你爱吃的棒棒糖啊?”
“要”婉婷听到棒棒糖,忙点着小脑袋答到。
“好,爸爸带你去买棒棒糖,让哥哥陪着妈妈说会儿话啊。”玉明拉着婉婷的小手走了出去。
“冬尘,来,坐到妈这里来。”青雨无力的低声说着。
冬尘红着眼眶坐到妈妈病床旁的黄木椅子上,忍着抽泣的看着妈妈,怯怯的问道:
“妈妈,您会好的,对吗?”心里说不出的害怕,怕妈妈哪一天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冬尘,你知道为什么,妈妈给你取名玉冬尘吗?”青雨喘息的慢慢地问道。
“.......“冬尘眼巴巴的看着妈妈摇了摇头。
“君子如玉,冬尘不染。爸爸,妈妈希望我们的儿子长大后,从容而自信,有一颗懂得感恩的心,有着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善良,无论将来成为怎样的人,要谦卑,要不忘初心。“青雨闭上眼睛,静静的把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咽了回去。
“妈妈没有办法陪你长大了,要从你的人生中提前下车了,“青雨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过了一小会儿,青雨仰起头舒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冬尘是个好孩子,会帮着爸爸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妹妹,妈妈希望你和婉婷永远都是快乐的。”
“妈妈,我会的,妈妈,我怕,不要离开我。”冬尘无助的抽泣着。
青雨轻轻地把冬尘搂进怀里,冬尘的泪水打湿了妈妈的白底蓝条的病号服,而泪水也模糊了青雨的双眼。青雨有太多太多的不舍,太多太多的放不下,她多么希望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那样,看着儿子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每一个人生阶段的变化,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可是等不到了,母子的缘分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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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着旋子的烈烈寒风中,凌乱的雪花随风狂舞,这是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医院砖红色的病房楼披上了白色的雪衣,越发的多了几分肃穆。舒浩这是第一次单独看望病重的青雨,青雨依然半躺在病床上,以减轻腹水对胸腔造成的压迫,缓解呼吸的困难。舒浩心情沉重的坐在病床边的黄木椅子上,两人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病房里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这些天好些了吗?玉姐夫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我和美兰会尽力帮着照顾他们兄妹俩的,冬尘、婉婷和静雅、舒韬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也是合得来的,你放心。”舒浩打破沉默找话轻声的说着,然后苦笑的摇摇头,青雨的病情越来越重,怎会好些呢。
舒浩无意间看到青雨露在棉被外,苍白皮包骨头,因输液穿刺而块块淤青的手,当年初识的青雨是那样的清爽而富有朝气,而今卧病在这方寸病床上,仿若落在冬季黄土地上的,一片失了生命力的枯叶,随着一阵萧瑟的风,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多少年后没有人会记得她曾经来过这里,舒浩在百感交集中,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青雨是自己的老师,自己生命中初恋的女神,当年的自己幻想着有朝一日,牵着青雨的手幸福的走过一生,然而年轻时对这份爱的的胆怯儒弱,两人未说出口的心事最终化作有缘无分的憾事,埋进心里最深的那个角落,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尘封的记忆,不再想起。而今天,当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青雨走向生命的尽头而无能为力时,才发现这份封存的记忆依然刻骨,剜的心生疼。
“谢谢,”青雨像是看透了舒浩的思绪,强打着精神,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我从二十三岁从医学院毕业成为一名外科大夫开始,每一天握着手术刀和各路病魔展开竞赛,从魔抓中抢出病人失去的健康,看着因病痛呻吟着住进院的病人,经过我们的治疗开开心心的回家,我的心也是乐的,很有成就感的那种快乐。看着危重的患者心有不甘的走向死亡深渊,我也会很难过,情绪很低落,可是我们是医生,不是神,我们只能为病人的健康尽自己所能,就像我们曾在医学院发下的誓言,“青雨的声音因体力不支而颤抖着,闭眼休憩了一小会儿继续道“但很多时候面对死神,我们也会束手无策。今天我也躺在这里了,等着死神的召唤,再不舍,也终是要和亲人道声:如果有来世,我们再见。”青雨含着泪狡黠的向舒浩笑了笑。
那时候,将近二十年前的那时候,发现自己不开心时,青雨也是像此时这样狡黠的向自己笑着,舒浩强忍着泪光,仰头深吸了一下鼻子。
“你自己是医生,你怎会不知道医学这些年发展很快的,癌症也将不再是不解的难题,为了玉姐夫,为了冬尘和婉婷,”舒浩哽咽着“你也要撑住。”
“正因为我是医者,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所以我知道我等不到那天了。”青雨的声音越来越弱,好像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外面下雪了,你喜欢的那种雪,打着旋子到处飞舞的那种,烟雪霏霏,好看极了。“舒浩扭头看向窗外,转移着话题,他不想再让青雨难过。
“我记得那年我们去县医院会诊回来的路上,下的也是这种雪,我崴了脚,你背着我去了那家小面馆,那家小面馆叫什么名来着,想不起来了,”青雨无限向往,又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记得那碗榨菜肉丝面好好吃的,冒着热气的,很香,很香。”青雨沉浸在回忆中。
“你等会儿,我去去就回来。”舒浩说完,快步跑出病房。
“李师傅,麻烦您,帮我煮一小碗榨菜肉丝面。”舒浩是带着刚刚找寻回来的,曾经青春年少时的豪情,一路小跑来到营养食堂的。
“舒大夫,这刚几点啊,就饿啦,看您跑的气喘吁吁的,先坐那歇会儿,面条这就下锅。”舒大夫从来对人都是最和气、最好的,李师傅很高兴能为舒浩做些事。
舒浩小心翼翼的端着升腾着雾状蒸汽的榨菜肉丝面,推门进入病房。
“趁热吃口,刚出锅的榨菜肉丝面,闻着就很香。“舒浩把热面条放到活动餐桌上,把餐桌推到青雨面前,扶着她坐起身。
“很香啊,舒大夫哪里像四十多的,这说风便是雨的劲头简直像个毛头小伙子,不过谢谢你。”青雨一边拿出年轻时的调皮劲儿打趣着,一边缓慢而吃力的吃了几口,病痛让她没有什么食欲,但她不想辜负了舒浩的这份心意。
“你累了,没胃口就别吃了,别勉强自己,漱漱口,睡会儿吧。”舒浩挪开面碗,拿给青雨漱口水,又在脸盆里倒上热水,浸湿毛巾,再把拧干的热毛巾递到青雨手里。
“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美兰,美兰贤惠善良,你很有福气,真为你高兴。”青雨一咳两喘的说完,很快闭眼睡着了。
舒浩轻轻地帮她掖好被子,轻轻地关上门,走出病房。
雪依然在下,鹅毛纷飞的,越来越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舒浩无力的靠在病房楼前,挂满雪花的大树上,闭着眼,任凭雪花大片大片的落在自己的头发上,睫毛上,肩上,凉凉的,可能还有自己的泪吧。舒浩深深的感受到,在今天,青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时,那份深藏内心深处的,自己误以为早已在岁月中打磨光的那份从未说破的爱恋,被自己情不自禁的从那内心最深的角落中拽出来,晒在阳光中,原来是那么的疼,疼彻心扉。
和美兰的恋爱,到步入婚姻,是目的明确的,两个相处舒服的人成家过日,没有青春年少时,撕心裂肺的你侬我爱,而是像一杯淡淡的温水在两人间细细的流淌着。十多年的婚姻,三个儿女,早已使他们彼此成为了彼此的左手和右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就这样相伴一生的人,俗话说世事无常,今后他会更加珍惜眼前人美兰。而青雨,他年轻时期的初恋挚爱,终是错过了,只能把这份痛再次深埋心中的那个角落里,成为年少时的烙印,现在他能为青雨做的,就是和美兰一起尽力替她呵护好冬尘和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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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冰裂的西北风“啪、啪、啪”呼啸的拍打着病房的门窗,而小小的病房里,像是张开着一张悲哀的巨网,把玉明的身心囚入其中。他默默的透过用哀伤密密麻麻织成的巨网,深情的凝视着弥留之际的妻子苍白衰败的容颜。
从高中同桌起,玉明的心就被青雨清爽的笑容所俘获,开始婉转的开启少年对心仪女孩的追求,从中学到大学,从扬州到北京,他默默的追求着,等待着十多年,从不妥气,直到自己三十出头,守得云开见月明,和青雨步入婚姻的殿堂。女人选择结婚的伴侣大多有两种,一种是女人自己深爱之人,一种是深爱自己之人,玉明知道青雨选择了后者,在婚姻中他爱青雨更多些,但是能和心爱的女人共度一生他知足了。婚后的生活在彼此的包容、体谅中,算得上琴瑟和谐,尤其有了一双儿女之后,一家人的生活越发的热气腾腾了。玉明以为他们会一起终老一生,然而造化弄人,如今青雨要提前走了,留下他孤单一人撑起这个家。
玉明抬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侧头把自己的耳朵贴近妻子一张一闭的嘴唇,想听清青雨细若蚊声的最后嘱托。
这些日子,青雨趁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大到孩子的教育,小到家里油盐酱醋的琐碎,重复的嘱咐了很多遍,青雨说的艰难而细致,他听得仔细而认真,即使可以把这些琐事倒背如流了,他也愿意听,因为玉明清楚这些带着烟火气的叮咛,是青雨在世上留给他最后的,最美妙的音乐,随着青雨的离开,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我不能和你一起走的更远了,你别难过,过段时间遇上合适的人,给孩子们再找个妈吧,家没了女主人就空了,别委屈自己,再找个伴吧。“青雨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嘱咐着。
“你看我的头发都白了,老了,爱不动了,也不想将就,只想把我们的孩子拉扯大,等冬尘和婉婷成家立业,有了他们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孩子,我就可以安心的去那边找你了,你要在那边好好的等我,不许食言。”玉明把妻子皮包骨头,没有温度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暖着。
青雨眷恋的,不舍的望着丈夫,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发现丈夫真的很好看,只是这段时日他的鬓角已经悄然的白了。
青雨最后张了张嘴,可是已经发不出声音,玉明再也控制不住喷薄而出的泪水,他看懂了青雨的口型,她要说的话“你该去理理发了。”
玉明用手轻轻地合上了青雨微睁的双眼“放心,过几天我就去理发,我和孩子们会好好的。”
舒浩夫妇得到玉明的通知,带着冬尘和婉婷急急忙忙的赶到病房。推开门,四人走进来,看见青雨盖着白棉被平躺在病床上,只有脸露在外面,平静而安详,仿若睡着了一般。
冬尘扑向妈妈,却被床旁的爸爸一把抱住,
“冬尘,妈妈走了。“
“骗子,骗子,爸爸是骗子,妈妈没有走,妈妈,不会走的,放开我,我要叫醒妈妈。”
冬尘一边扭动全身,挥舞着拳头,奋力的挣脱着爸爸的怀抱,一边一声高过一声的绝望的吼着。
婉婷吓得抱着爸爸的大腿,脸上挂着泪珠,半张着小嘴,愣在那里,不敢出声。
“冬尘,妈妈是怎么告诉你的,你吓到妹妹了。”舒浩在一旁劝解着。
美兰搂过婉婷柔声着“婉婷乖,美兰妈妈在这,婉婷不怕。”
“爸爸,妈妈不在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啊?”婉婷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大声的,恐惧的哭着。
“爸爸,妈妈说要我帮您照顾好妹妹的,我不闹了,您放手吧。”冬尘压抑着哭腔断断续续的说着。
玉明无力的垂下了双臂,跌坐在黄木椅子上。
“妹妹不哭了,你还有我,有爸爸,婉婷不害怕。“冬尘一边抽吸着哭红的鼻子,一边用手给妹妹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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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瑟瑟的刮着,卷起阵阵风哨声。东郊陵园的绿松翠柏间又多了一块新的青灰色墓碑,青雨的骨灰就埋在墓碑下,墓碑前的照片上,梳着利落的短发的青雨,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诉说着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清爽的女人来过,不惑之年后,又悄悄地,无声无息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