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永利
俄国别具一格的、令人敬佩的著名作家契诃夫生于1860年，1901年结婚，3年后，1904年，便离开了人世。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契诃夫那么晚，41岁，才结婚？最近，我浏览了《契诃夫文集》第14、15和16卷（书信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汝龙先生翻译），跟着他的一封封书信，走过了他的一生。他自己说的话给了我答案。
首先，契诃夫为了维持家庭生活，从开始上大学那一年（1879年）起，便踏上了文学之路，发表文学作品，挣稿费养家，忙得一塌糊涂，但是手头拮据，生活经常捉襟见肘。契诃夫在许多信里提到他没有钱。我想，家庭经济情况不允许他过早结婚。
1886年，契诃夫已经成为俄国文坛上的新星。1月他写信给哥哥亚历山大说：“我还没有结婚，没有子女。生活颇不容易。多半夏天就会有钱了。啊，但愿如此！”
1887年1月他写信给《花絮》杂志出版人列依金说：“千真万确：一个小钱也没有！我还没学会借债，那是一种极大的麻烦事！”10月他写信给哥哥亚历山大说：“我又生病，又心境忧郁，简直不像话。钢笔从我手里掉下去，我根本没法写作。我预料最近的将来会破产。要是那个剧本不来救我，那我正当壮年就要完蛋了。那个剧本可能给我带来600到1000个卢布，可是最早也要在11月中旬，至于在11月中旬以前怎么过日子，我不知道。”
1888年6月他写信给列依金说：“我自己也愿意套上许门的绳套，可是，唉！环境支配着我，而不是我支配着环境。……我马上要坐下来为糊口而写东西了。”7月他从雅尔塔写信给妹妹玛丽雅说：“我一行文字也没有写成，一个小钱也没有挣到；要是我这种可恶的清闲再持续一两个星期，那我就会一个小钱也没有，契诃夫一家人就只好在卢卡过冬了。”
1889年5月他写信给作家阿·尼·普列谢耶夫说：“由《伊万诺夫》和那些小书挣来的钱，我快要花完了，不预支稿费不行了。我要在各编辑部预支稿费，胡乱花掉，然后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开始大声呼号：‘亚伯拉罕、以撒、雅各和震惊世人的歌利亚的上帝啊，你用五块面包喂饱五千人，请倾听我祷告的声音，叫土地张开大口，把我的债主吞没吧；光荣、骄傲、尊崇归于你，圣父圣子圣灵，阿门。’”5月他还是给列依金写信说：“今年2月间我有将近1500百个卢布。我原来希望整个夏天，一直到10月为止，我可以逍遥自在地度过，不做什么事情，我可以周游全世界，不必写作。我还没逍遥自在地生活过一天，而且什么地方都还没去过，可是我那1500，如今只剩下340个卢布了。……我觉得等到我像人那样生活，也就是等到我有了自己的窝，有了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妻子，一句话，等到我摆脱了俗事和纷扰，我就会又动手写幽默作品，我甚至做梦都梦见了幽默作品。种种题材在我的脑子里翻腾，好比深水里的鱼一样。”
1890年4月他给《新时报》的出版人阿·谢·苏沃林写信说：“我家里人的生活费可以维持到9月底，在这方面我已经放心了。”因此，契诃夫向《新时报》编辑部借了1000卢布，去萨哈林岛考察苦役流放犯的生活。在旅途中，他写了大量游记，寄给《新时报》发表，“以工抵债”。
1891年2月他又给苏沃林写信说：“请您给我寄钱来。我没有钱了，而且似乎也没有地方可以拿钱。”8月他给苏沃林写信说：“如果您不淘汰这篇小说，那么我要把稿费的一半用来偿还我欠报纸的债，另一半供我糊口。要是您推迟到秋天发表这篇小说，那么请您打电报给可敬的会计处，要它赶快给我汇300个卢布来，记在这篇小说的账上，否则我囊空如洗，连出门的路费也没有了。……唉！我不会到您那儿去了。我是用低沉阴郁的声调说这句话的。我没有路费，而又不想借新债。”10月他给朋友娜·米·林特瓦列娃写信说：“我希望来年春天我会有一大笔钱。我是根据迷信来判断的：没有钱就是快有钱了。”
由于契诃夫身体不好，需要把家搬离莫斯科，到农村去住。契诃夫的那句名言——“如果我是医生，就需要病人和医院；如果我是文学工作者，就需要生活在人民中间。”——就是在1891年底写信说的，决心离开城市。1892年他借钱买了离莫斯科不很远的梅里霍沃村的庄园。他3月份写信给作家伊·列·列昂捷夫（谢格洛夫）说：“先生，这个庄园值13000，而我只付了3000.其余的是债务，这会很久很久地像一根链子似的拴住我。”这年6月，他给苏沃林写信说：“我的心灵痛苦不堪，因为我意识到我是在为钱工作，钱是我的工作的中心。这种痛心的感觉连同正义，使得我的作家生活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一种可鄙的行业；……我暗自庆幸我有医疗工作，不管怎样，我干医疗工作总还不是为钱。我应当在硫酸里洗个澡，烫掉我身上的一层皮，然后再长出一身新毛来。”
我们知道，契诃夫1884年从莫斯科大学医学系毕业，成为医生。在农村居住时期，他经常给农民看病，但是他完全不收诊费。不但如此，他还在梅里霍沃主持当地扑灭、预防霍乱的工作，参加人口普查，参与救济饥民的工作，为农民子弟建造两所学校，等等，也都是无偿的，有时还要自己为这些工作掏钱，提供资金。在那个时期，契诃夫写信给列依金说：“除了这种流行病以外，我还等待另外一种流行病，这种病是一定会传布到我的庄园来的。那就是缺钱。由于我的文学工作的停顿，我的收入也停止了。”
1893年12月，他在给《俄罗斯思想》杂志编辑兼出版人维·亚·戈尔采夫写信时慨叹：“钱老是没有，而且不会很快就有，真要命。”
1894年11月，他给苏沃林写信说：“这样说来，我欠1004个卢布。……我急于偿清最后这点债务，因为我打算在您那儿再借新债。”
1895年1月，他给作家维·维·比里宾写信说：“我住在乡下，偶尔到莫斯科去一趟，吃一下牡蛎。我在苍老。没有钱。没有勋章。没有官阶。债务倒有。”3月，他给苏沃林写信说：“我已经没有钱了。光了！不过，我住在乡下，没有饭馆，没有街头马车，于是钱也就好像没有用处了。”
1897年，契诃夫劳累过度，吐血住院。他在给作家弗·尼·阿尔古京斯基-多尔戈鲁科夫的信中说：“3月间和4月初我躺在医院里。我吐血了。现在没什么了。春天十分美好，然而没有钱，真是倒霉。”
直到1898年，契诃夫才开始有钱。7月，他写信给女作家丽·阿·阿维洛娃说：“经济问题已经顺利解决。我把《花絮》上我那些小的短篇剪下来，卖给了瑟京，让他出版10年。再者，看样子我可以从《俄罗斯思想》拿到1000个卢布；顺便说一句，他们给我增加稿费了。从前是250，现在是300.”8月，契诃夫给苏沃林写信说：“瑟京买下我的幽默小说，所出的价钱不是3000，而是5000.……一句话，得出版文集了。这会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这是托尔斯泰给我出的主意。”正是从1898年开始，契诃夫才真心考虑结婚的事。这年10月，他给苏沃林写信说：“我离开莫斯科以前去看过《沙皇费多尔·伊凡诺维奇》的彩排。那种有文化修养的表演风格我十分喜欢，并为之感动；……依我看，伊莉娜演得出色。她的悦耳的声调、高贵的气度、诚恳的态度，都那么出色，弄得人喉头发痒。……要是我留在莫斯科，我就会爱上这个伊莉娜。”
契诃夫彻底解决经济问题是在1899年。他把自己的所有作品卖给了《田地》杂志的发行人阿·费·马克思。1月27日，他给妹妹玛丽雅写信说：“你写信来说：‘别卖给马克思’，可是彼得堡来了电报：‘合同已公证签署。’我做的这个出售可能不划算，也许将来证明果真如此，不过它有一个好处，它解开了我的双手，一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都不用去跟出版商和印刷厂打交道了。况且马克思出版的书非常漂亮。这将是货真价实的版本，不是那种粗俗丑陋的东西。他们将分三期付给我75000卢布；……”
由于契诃夫身体不好，医生建议他搬到温暖的南方居住。他用卖掉全部作品（戏剧作品除外）得到的钱，在雅尔塔盖了房子，偿清了一切债务。同年，契诃夫把家搬到了雅尔塔。还在1899年2月，契诃夫刚把作品卖给阿·费·马克思，就给苏沃林写信说，关于向马克思出售版权的事，“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我活不久，不满5年或10年，这次出售就划算；如果我活得久，那就不划算了。”
契诃夫迟迟不结婚的第二方面的原因是：契诃夫志怀高远，他担心婚姻会妨碍他的工作，妨碍他写作。例如，俄国没有一个著名文学家到萨哈林岛去过，可是契诃夫去了，而且写出一本学术性、文学性俱佳的专著《萨哈林岛》。难怪《神的世界》杂志1902年第9期上一篇文章说：“即使契诃夫先生除这本书之外再没有写过任何别的作品，他的名字也将载入俄国文学的史册，在俄国流放史上也将永远被人们所怀念。”从契诃夫去萨哈林岛考察这件事，我们就可以看出，契诃夫立志要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处处以天下为己任。从他的作品我们也可以看出，他的小说与众不同，他的戏剧更是新颖别致。契诃夫担心过早结婚对他的工作有妨碍。1891年5月，他在给苏沃林的信中说：“我的家庭人口众多，我这个写作的人好比一只虾跟别的虾同装在一个筐里：挤得很。……我不打算结婚。我希望我现在是一个秃顶的小老头，在一个讲究的书房里挨着一张大桌子坐着。”
1895年3月，他给苏沃林写信说：“遵命，我结婚就是，既然您希望这样。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一切照旧，也就是说她得住在莫斯科，我住在乡下，我常去找她。至于那种天长日久、时时刻刻厮守在一起的幸福，我是受不了的。要是每天她老是跟我讲她那一套话，老是用那种腔调讲，我会发脾气。……我应该做一个宽宏大量的丈夫，可是请您给我一个像月亮那样不是每天在我的天空出现的妻子；我不会因为结了婚而写作得更好的。”11月，他还是给苏沃林写信说：“我应当洗澡和结婚才对。我怕妻子，怕家庭的秩序，这些东西使我感到拘束，不知为什么在概念里同我的散漫无秩序格格不入……”
1896年12月，他给科学院院士、建筑师弗·奥·舍赫捷尔写信说：“请您容许我再晃荡两三年，到那时候再看，说不定我也真会结婚的。只是为什么您希望我的妻子‘折腾’我呢？要知道就是没有她，生活本身也已经在折腾，而且‘折腾’得够厉害的了。”
第三，契诃夫重视真正的、纯洁的爱情。我们知道，契诃夫长得漂亮，有才能，既谦虚，又幽默，超凡脱俗，成为作家以后，很多女人追求他，甚至被他迷得晕头转向。比如，女作家丽·阿·阿维洛娃，有丈夫，有孩子，可是她爱了契诃夫一辈子。她送给契诃夫一个书形表坠，上面刻着数字，按数字找到契诃夫的一本书的第几页第几行，就可以看到这样的句子：“假如你什么时候需要我的生命，就来把它拿去好了。”
再比如，契诃夫妹妹的女友丽·斯·米津诺娃长得非常漂亮，“五官端端正正，灰眼睛妩媚动人，烟色头发松软光洁，两道眉毛乌黑乌黑的，看上去十分迷人”。她非常爱慕契诃夫，直到1898年，尽管已经经历过与作家伊·尼·波塔片科的一次惨痛的爱情悲剧，还给契诃夫抄写这样的句子：“不论我的将来是光明，还是黑暗，不论我的生命是否就要毁灭，从此销声匿迹，我只知道一点：在彻底走进坟墓以前，一切都属于你！”
契诃夫跟她们都是很好的朋友，也十分珍惜她们的友谊。但是，契诃夫看人可不光看表面。1898年10月，他给弟弟米哈伊尔写信说：“结婚只有在相爱的情形下才是有趣的；至于仅仅因为一个姑娘惹人喜欢就跟她结婚，那就无异于在市集上买下一种不需要的东西仅仅因为它很好一样。在家庭生活这架机器里最主要的螺丝钉就是爱情、性的吸引、性生活的和谐，至于其他一切东西，不管我们的看法多么明智，都无关紧要而且无聊。可见问题不在于惹人喜欢的姑娘，而在于爱情；你也知道，问题在于男人。”契诃夫是作家，作家是研究人的。他很会看人，能透过人的外表，看到人的心灵。
最后，契诃夫找到了他寻求多年的妻子——莫斯科艺术剧院漂亮、才华横溢的女演员奥尔迦·列昂纳尔多芙娜·克尼碧尔。契诃夫住在雅尔塔，克尼碧尔在莫斯科工作。如果契诃夫没有病，不过早地逝世，他们的婚姻该是多么美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