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了,是黑色的夜。已经不是一天了,我不能安睡。我坐在一个旧式的圈椅里,手指叩着椅扶手,但默默的向窗外望着。仿佛已不是一年了。
蛙咯咯的叫个不休,在满蓄臭水的河里;我知道即令是臭水的河里,也生满着荷花,馥郁的红的白的花。然而那不属于夜。鹪鹩还在苦行的唱歌。
然而我坐着。
我不希求什么,向黑色的夜索取什么呢?
门打开了,进来一个人。我很不安。
“没有睡吗?”用鼻子发声的嗅着,他说,“有股霉腐味……很暗呢。”
“是黑色的夜。”
我望着他又踏着迟重的脚走出去。因为空洞更觉不安。干什么来的呢:我问。但真实的我并不曾问。我知道在这样的夜里许多人将做着美满的梦,然而我不能睡。
我睡过,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孩子的梦是绛色的,在彩色的虹与霞的上面。自己是否做过那样幸福的梦,记不得了。所能记得的是狗在追赶我,鬼神和死尸威吓我……鬼神和死尸的恐怖。从梦里醒来,我满身出满了冷汗。我并不哭,因为我没有泪;我无力叫喊,也不敢叫喊,因为鬼神和死尸还在左近徘徊:只是黑色而恐怖的梦。少年的梦应该是槿色的,开遍肥大的牡丹,那象征着美满富贵。我的梦却充满着人的尖爪,枪杀的呻吟:是黑色而恐怖的梦。
我不再需要梦了,即使是美满的,还能补缀旧的创伤吗?黑色的夜,我坐着,在旧的圈椅里,向夜索求什么呢。
更手的柝声,古老而且沉浊,一遍一遍从墙外踯躅走过,给夜留下了永不消灭的声音,而后又渐渐的远去……恰说明了夜的沉寂和辽阔。我还是坐在我的旧圈椅里,没有移动,也没有想。一个人跋涉着,跋涉着,经过不算少的荒原,也经过不算少的旷野,宜觉想和梦的无用。我有过不少朋友,因为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只能说——大约被埋的是已经埋进土里,有些已远远的离开,有的依旧和我同样活着。死了的已拉不起来,离开的也觅到了幸福的宝库:让他们安乐吧。活着的在大量饮他的苦杯,安慰是寻不到的。况且也无意找安慰。生命似乎只适于跋涉,迟重的脚步也许是可耻的,然而还是跋涉着吧。
我不是不能够愤怒,反而因为更多的悲愤麻木了。我明白我是在怎样的一块地上生活着。我也有我的白天,那些只能有妓女脸上的笑的白天……人还止是人呢。尽管哄笑着,然而我的白天,其寂寞却远在言语所能诉说的以上。真是古老的声音哩:我这样形容它。偏它又是如此悠长,在那单调的光下煎熬着,一定还有什么东西磨得我心里发痛。
“还是回到夜里去吧,还……”
暗暗的告诉自己。因为白天较夜更黑暗,哄笑较含泪更悲怆,喧嚣也远比沉默寂寞……
夜是无涯际的,夜也似乎永远没有止境。黑暗落下来了,我默坐在我的旧圈椅里,望着围到窗格里的星宿。我没有要笑的笑;生来不会号哭,也不会制造一些泪珠装点在脸上。吃苦并非人的天性,然而幸福的人却将他颂为美德,因为他是幸福的;吃苦的人并非为吃苦才活,而是为活着才吃苦。夜是可怕的,但谁有权力因为可怕而轻生呢?
蛙,让她尽兴咯咯的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