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广州之后,艰苦的日子一直持续着。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元元,我的生活里几乎没有几个特别密切的人,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照顾孩子和找工作上。
和我关系略微密切的人,叶濛濛必须算一个。脱去时尚前卫叛逆的外表,叶濛濛其实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孩。她每次去超市之前,总会问问我和元元是否需要顺便买些东西,然后帮我们带回来,但是每当我付钱给她的时候,她总是借故说那些东西不值钱,是送给元元的礼物。我不知道怎么回报,有时候做了鸡蛋面条请她来一起吃,叶濛濛也毫不客气,一边大嚼面条一边逗元元玩。
除了叶濛濛,邵言自然也是一个。
他差不多每周都会来看望我和元元,有时候和陈露一起,有时候自己过来,偶尔也会给我们带一些礼物。
只是,作为近邻的沈菲依然不理睬我。
偶尔我们会看见她开着房门,她的房间比我们和叶濛濛的房间大一倍,光线也很好,屋子放着一个黑色的木质大书架,架子上满满的都是各种书籍和杂志。我隐约觉得,其实她对我的背景很好奇,常常用看怪物的眼光偷偷打量着我,或许她已经看出来,我是一个单亲妈妈。沈菲看我的时候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自从生下元元以来,我早已看过许多这种满不在乎的眼光,她像极了在上海的时候我所认识的某些人,所不同的是,她的眼睛里除了不解,似乎还流露出一些别的东西。
我没有精力去深究沈菲的眼神,对我来说,此时此刻,再没有比找工作挣钱更值得我关心和努力的事情了。
我原本以为我有大学毕业文凭,有财务会计证,找一份财务相关的工作并不是很难,但是坚持了两个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岗位。很多单位招聘的人一听说我还有一岁多的儿子需要照顾,就毫不留情地从候选人名单里删去了我的名字。
这也怪不了别人,如今刚毕业的、青春活力四射的女孩比比皆是,都在抢这一份饭碗,人家担心我会因为照顾孩子分心,做不好财务工作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要我欺瞒用人单位,隐藏要照顾元元的事实,我做不出来。毕竟一份工作是希望长期做下去的,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拆穿。
我也想过做文职类的兼职,但是这种工作是可遇不可求的,收入也不够稳定。
我带着身上所有的积蓄来到这里,房租每个月要花去五百块,剩下的钱要算计着花,要给元元买奶粉和尿布。虽然奶粉越来越贵,最便宜的国产奶粉也要二百元左右一罐,但是看到元元幸福地成长,我比自己吃饱喝足还要开心一百倍。我自己每天的伙食很简单,面条和咸菜,有时候干吃两个馒头,喝点青菜汤,我并不觉得生活清苦,虽然已经差不多都忘记肉是什么味道了。
我们所遇到的问题,不仅仅是经济的拮据。
由于房间没有窗户,空气不流通,那无孔不入的潮湿气息缓慢而又坚决的侵蚀着我和元元的身体,没有阳光的照射,元元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越来越虚弱;而我自己呢,手指肿的像个胖胖的红萝卜,轻轻地按上去,又痛又涨的,很难受。有时候早上起床,我觉得胸口堵得特别难受,张着喉咙却吼不出一个字每天都为柴米油盐发愁,每天都担心着也许下一刻,就会因为交不起房租而被扫地出门,在这样的环境下,身体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争气,反而总是不断地给我找麻烦。
这一天,对门的陈姐忽然来敲门找我,说她表姐在菜市附近开早餐店,之前帮忙打杂的女孩跳槽了,急需人手补缺,问我愿不愿意去。
我看你一个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也没人接济你,不如出去打工吧,早餐店就是起得早一些,上午十点以后就收工了,也不妨碍你带元元。陈姐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担心我不愿意去,好心地游说着,我知道你是大学生,做这些粗活是委屈了,但是
谢谢你,陈姐。我愿意去。我看着她犹犹豫豫的神情,立刻答应下来。
这几天,因为手头实在太拮据,我忍痛压缩了给元元的奶粉量,增加了一些米汤或者面汤糊糊之类的食品,可是孩子的小脸迅速瘦了下来,我心里看着非常着急,甚至急得掉眼泪,牛奶就是元元的救命粮食啊!不能少,不能断!
这时候别说是卖早餐的工作,就是擦皮鞋、摆路边摊,只要能够赚钱维持元元的奶粉供应,我都愿意去做。
那就好,我每天醒得早,在家也睡不着,你出门的时候可以把孩子放我家里,我帮你看着他,等你回来再接走。好心的陈姐主动提出说。
谢谢陈姐。我由衷地感激这个非亲非故、只是有一个月左右的邻里之情的中年妇女,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比较多。邵言,陈姐,包括叶濛濛,都是我和元元的恩人。
有一天晚上,她出去和别的男人吃饭,回来的时候喝醉了,我扶她上床,也没注意她带没带手链儿。结果第二天她起来,发现手链没有了,急的问我,我一听,也慌了,那条手链值一万多块钱呐,丢了连我也说不清楚的。急得我找了一下午也没找见,晚上我的儿子有些感冒,我给他喂了些药,哄着儿子睡着了。
来到客厅,见她抱着自己的孩子,正在换尿布,我上前接过孩子,麻利的收拾好,她不管这些,叫我继续找手链儿;我叫她仔细回忆一下,昨天都去哪里了,她不耐烦的嚷:
我叫你找你就赶紧的找去啦,罗嗦什么?这时,我正准备让她抱着孩子,继续找。
只见我儿子,睁着惺忪的睡眼,光着脚,左手里拎着个金灿灿的东西,好像是那个手链儿。我们俩而同时都看到了,只见她比我速度快,冲上前去,一把冲我儿子手里把那条链子抢了过去,顺手把推了我儿子一把;我儿子小小的身体撞倒在衣柜角上,头立马起了个大包。
我把她的孩子放到沙发上,不顾一切的跑过去,看着我儿子头上的包,心疼的不得了,转过头,和她愤怒的吵了起来。那天她也情绪激动,和我激烈争吵,最后还是我让步了。因为两个孩子都被我们的争吵声,吓得哇哇大哭。
事后,我询问了儿子,哪里来的链子?原来,昨晚,我儿子再捡皮球的时候,看见浴室门口的垫子下面有一截东西,他不知道是啥,就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压着,准备告诉妈妈,一不小心,给忘记了。后来听见文琦阿姨的话,他找出来,准备交给我们俩儿。
我听了儿子的叙述,心里难过极了好儿子,好样的,咱不贪别人的东西,一边亲着儿子的额头,一边儿流泪;我希望文琦能听见我儿子的话,不知她听到会是怎样的心情。
随后又发生了几次同样的小摩擦,我觉得就文琦自己而言,心态有些问题;怀疑一切,老以钱衡量人,对谁都不信任,整天神经兮兮的,弄得大家心里都不愉快。思磨了良久,我和文琦说明我的意思后,请她重新雇了人,就辞退了这份工作。
广州的这个秋冬特别阴冷,陈姐表亲的早餐店生意火爆,我每天五点钟准时起床,五点十分出门,将熟睡的元元交给对门的陈姐照顾,十点钟收工回来再接他,一周工作六天。虽然工资并不高,只有八百元一个月,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房东大婶渐渐知道了我们母子俩的情况,偶尔也会介绍一些短工、零时工的活计给我做,比如派牛奶、送报纸、送邮件之类。为了工作方便,我从旧货市场花了50元钱买了一辆二手的小三轮自行货车,有活的时候就去送;没活的时候,为了改善生活,我开始帮着房东大婶整理库房,学做衣服,有时还去市场送材料,这样算下来,每个月也有一笔小小的收入。
这天下午,房东来敲我的门,让我帮忙送一箱货到东城去,她家里活太多临时走不开,让我骑自行车去,送货费会给我一百元。
我答应了这件差事。
这天的货特别多,没有电动三轮车,全凭人工脚力,一个三轮车的衣服将近四百斤,我拉着满满一车衣服,行走在路上,一个劲儿蹬着,想在天黑之前把货送到,好赶回来给元元做晚餐。但是天公不作美,天下起了濛濛细雨,我经过一座小桥的时候,使劲地蹬了三次也登不上去。
我担心衣服被淋湿,重新把车上的帆布扎好,遮挡好满车衣服,又再一次使劲的蹬,终于上去了,回头再看那段路时,才突然发现,原来有一位头发花白、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大爷在后面帮着我推车。停住车子,我不住的向他道谢,只见他眍o着身子,手一挥,头也不回坚定地走了。
依稀的风雨中,他苍老的面容和身影,像极了我的父亲。
这一刹那间,我的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腮边流淌我站在小桥上,冒着满天的倾盆大雨,咬紧了牙关继续向前行驶。
送完货回来,下着雨的夜晚,街上依然到处都是行人。
我拿到了房东大婶给的一百元钱,抱着元元坐上公交车,到了越秀区的北京路。据叶濛濛说,这里是广州最繁华的一条步行街,来到广州快是三个月了,我从来没有带元元出门逛过街,这一次破天荒地晚上出了门。
我们在惠福路靠北路边的一家小饭馆坐下,我要了一份银记肠粉,一根油条,一碗生滚及第粥,和元元吃完这顿大餐后,又到超市买了一瓶婴儿零食肉松和六盒钙化奶,总共花了五十七元。
这是我来到广州以后,最奢侈的一次。花了这么多钱,我心里反而觉得轻松起来。
回到出租屋,房东大婶看到我就说:哎呀小杜,你到哪里去了?刚才邵先生来找你,给你送了一大包东西来,我说不知道你去哪里了,他等了好一阵子才走,托我把这些转交给你。
我的手机没有电了,邵言估计是打不通我的电话,所以放下包裹就走了。
我道过谢接了东西,进门看那个包裹,看到熟悉的地址和字迹沪江新城154弄18号,立刻吃了一惊,包裹毫无疑问是上海寄来的,这是上海家里的住址,父亲的笔迹,我绝不会看错。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来了广州呢?
打开包裹,里面是满满的三大罐奶粉,元元常吃的那一种,还有两件小棉袄。
我知道这一定是母亲为我准备的,眼泪一下又涌上了眼眶。
给手机充上电,哄睡了元元,我拨通了邵言的电话,告诉他房东已经将那个包裹交给我了。
你的电话,我下午打了好几次了,都找不到你。邵言急匆匆地说,前几天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你带着孩子失踪好几个月,他们都快把你的所有同学和朋友问遍了,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实在不忍心让老人家担心,只能告诉他们,你在广州。
你告诉她,我住在这里?我怔怔地问。
我没有说具体地址。但是,你妈当时在电话里急得哭了!邵言迫切地说,她让我转告你,无论如何,请你收到包裹后打一个电话给她,过去的事都不要再提了,她只想听听你和孩子的声音。
他停顿了片刻,末尾又说:若依,其实我觉得,阿姨他们真的没有再怪你的意思,你方便的时候,给她老人家报个平安吧。
我看着墙壁上孤孤单单的身影,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渐渐风干,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再渐渐干掉。
我心里就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拿起手机,尝试着去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却又迟迟按不下那个接通键。
睡梦中的元元发出一声梦呓,隐约叫着妈妈。
我仿佛被一种力量所驱使,迅速擦干眼泪,拿起了电话,听着那边嘟嘟嘟接线的声音,心头百感交集。
当电话那端响起母亲熟悉的声音的时候,我整个人都陷入了僵持状态,我倚靠着房间的门,怔怔地听着母亲的声音,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只是牢牢地抓着电话,听着母亲的诉说。
依依,你好不好?元元呢,孩子现在谁照顾?
在电话中,母亲急切的呼唤着我的小名,一股暖流瞬间涌进我心底。也许,在存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间,永远是有一种息息相通的感觉的,我听见母亲在那一头喘息的声音非常急促,说话频率很快,那声音直抵我的心里,让我焦急心疼。他们每天都被生活所累,并不擅长与人做思想上的沟通,可就在守着母亲电话的短短十几分钟里,我还是感受到了和母亲灵魂上的融合。
我知道,她一定能感受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她所预知的我现在的变化,她一定什么都想到了,所以才会那么担心和焦急。
我想起了在家时,母亲那种无奈又心疼的眼神,我最怕看到她那种神情,那种感觉让我无比痛苦。
你听妈说,你爸就是脾气不好,当时在气头上,其实他心里也很后悔不该打你。你就这么走了,你爸急得不得了,恨不得发寻人启事找你们娘俩,好在我想起你和邵言从小关系不错,或许他知道没想到你真的在广州。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听着母亲的诉说,她急切的解释着,我插不上一句话。
等到母亲终于说完了,我才颤抖着声音说:妈,我在这里很好,元元也好。不用为我们担心。
你们过得习惯吗?你从小都没受过什么苦,一个人怎么带孩子?如今工作也没有,靠什么过生活?要不,你们回上海来
我听到这句话,立刻忍着眼泪,在母亲喂、喂的呼喊中挂断了电话,无言的泪水滴落在衣襟前。
回头擦眼泪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元元竟然已经醒了,他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双黑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既不哭,也不闹,一副很懂事的模样,他仿佛听见了我和母亲刚才的对话,仿佛懂得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元元看着我流泪,忽然伸出他的小手,含含糊糊地说:妈妈,抱抱!
我走过去抱着元元,机械地拍着他的背部,连床头的小衣服掉落在地上,我也没有低头去捡。
虽然父母亲依然挂念我,但是我没有任何道理要他们代替我承担。即便是父母至亲,他们也没有义务替我们承担一辈子的好运或者厄运。所以我必须把自己的未来放在自己手中,扛在自己肩上。
我相信,上帝是公平的,有所得,必有所失。
现在的日子虽然辛苦,至少我还能和最心爱的元元在一起,不是吗?我不应该再流泪了,我只能告诉自己,要坚强,一定要坚强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