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我看到的另外几张照片上的“宁海”则没有黑白之外的颜色，它们泛黄，且舰身布满弹孔，但在我感觉中，还是能够看到舰船桅杆上方那滚滚硝烟里，有着滚烫的火红，还有，那浓黑的硝烟边缘飘荡着火药爆炸时的黄，我甚至嗅到了那种黄色猛炸药呛鼻的味道……写到这儿，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得不暂时改变一下自己的笔触。，用“插叙”的方式——将我辑录并整理的一些资料，誊写在下面，以还原其时战场上的“宁海”，或者“平海”……
插叙之一：
“七七，，事变后的1937年8月1日，海军第一舰队司令陈季良率“宁海”“平海”“逸仙”“应瑞”等4艘轻巡洋舰驶抵遍布沉船与水雷的长江江阴阻塞线；以作接应的第2舰队司令曾以鼎随后率部跟进——为阻击日本海军长驱南入长江，在江阴水道上，集中地驻泊了当时海军主力舰艇。
8月13H脊沪会战起。16曰，曰木海军飞临江阴水道上空投弹。22日9从日/卞海军航空母舰“加贺”号起飞的轰炸机群，疯狂地对“宁海”舰进行袭击，但均遭江面舰炮与陆地防空武器猛烈反击。
一个月之后的9月22日和23曰的天空肯定是黑的，那里不见蓝天、没有云彩，甚至也没有一只鸟儿从那里飞过，轰隆隆声中，机群金属的阴影巨大，它们遮蔽了天空。天空下，指挥作战的“平海”号舰长身负重伤，一袭雪白的军装，已被他自己的鲜血染成斑斑点点的血红……
烈性炸药的一种习惯叫法。
插叙之二：
9月22日、23日这两天，日本海军联合航空队第12、第2航空战队出动了165架（次）攻击机、战斗机、轰炸机、舰载轰炸机，对旗舰“平海”和主力舰“宁海”号等，进行轮番打击、轰炸。“平海”号在第二批次的敌机攻击下，右舷中洋、前舱进水，伤痕遍及靓身，于翌日午，再被两枚重弹击中，舰体呈20度倾斜状，无奈，只能驶向上游，搁沉于十二圩浅滩。激战中，“平海”号计发射炮弹265发、机枪弹4000发，击落敌机9架。
“平海”号舰枪炮指挥官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天空中，“炮弹如洪水一般攻来，敌人如波浪一般，一层退下去，又一层层地冲击过来……”
插叙之三：
22曰上午，“宁海”号在击溃第二批次敌机袭击后5舰甲板已中弹10多处；在旗舰“平海”号23日撤离战场后，遂成为主要轰炸目标，23日下午2时许，“宁海”号在左舷、舰尾、左舷后方3个方向38架敌机进攻中，舰艏、左右舷、米舱多处中弹，炮惮舱涌入江水，舰身剧烈抖动……“宁海”舰已失去战斗力，当挣扎着驶往上游八圩港时，江水漫过甲板……
一位目睹这场战斗的外籍军事观察官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还未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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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叙述，会让一些读者感到枯燥乏味，但我这样做无非是基于两个理由：1.我的情绪过于激动，而不能使我的书写处在理智之中，所以我只能用“插叙”的方式将那些事实插入在这里。2.这场惨烈的战斗之后，海军主力舰船几乎丧失殆尽9那八年抗战，中国海军的主要作战任务就是：布雷！
事实上，没有了舰艇的战斗，也只能是布雷、布雷、悲壮地再布雷。
他们布雷时的血，汩汩流过军装的弹眼，洒在了岸或河上，是那么烫灼！黏稠！艳红！——洇染着东流面太的水，水亦血红！
这两年，我一直想到湖南辰溪——那个曾为水雷制造所的地址上看看，但烦躁的生活或紧张的工作都一次次地阻挡我前往的决心。尽管我知道，即使到了那里，也或可能不见往事中的一丝痕迹，可我总觉得，那个“别处”一旦被我经过，总有一些事情会进入我的记忆。
我时时这样想，有一些事情是要记住的。记住的就是记忆，它不仅被记入我们的史册，还是我们活着的时候生命火焰的燃烧！
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很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性格刚烈之人，显得与江边城市的湿润空气不相适宜。的确如此，我经常无意识地疏远那些热闹，甚至做得有些过分，可我知道自己，性格刚强的外表之下，常常隐藏的是我内心的脆弱。比如，在我翻阅那些零零散散的海军战史资料时，读到1945年重庆庆祝抗战胜利的队伍中，那些活着的他们.巳经没有番号、没有舰别，高举起的只是一面“海军”两个字的旗职时，我的泪水再也不能忍住，它们突然奔出我的眼眶……
我的泪水，是为1937年的海军流的，是为中国水雷流的。我从这坚硬的钢铁中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
1937年至1945年间的江水不在今天汹涌，它早被阳光蒸发、远离我们的视野，成为往日天空中的雨云。然而，战后的河床上，还有一些水雷逃离了扫雷舰船的视线，潜伏在河床的淤泥中，还有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被打捞上岸，让我们搁浅的记忆在阳光下疼痛地苏醒。
我记得河流浅滩清障爆破讲义中所给出的“水雷”定义，它是“一种布设在水中，用以伤沉舰船或阻止舰船进入某水域为目的的水中兵器。”尽管这具兵器的水雷具体布设时间我无法确定，但它仍然可以被我用这样的方式推断：
1.它是锚雷；中国兵工制造。
2.它可以是15000枚锚雷中的任意一个。
3.它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它没有在那个过去的时间里爆轰。但它仍然具备从燃烧、到爆炸、到爆轰的条件。
这枚水雷运抵爆破现场后，在那年夏天的某一个日子正午，为一发穿膛而出——呼啸的炮弹击毁！
会场
自五层楼梯口的走廊开始，所有纷至沓来的鞋都在光亮的地面上向右转，转向会场的方向。于是，那条悬挂在会场墙壁高处的横幅，就最先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横幅上的字有十个，颜体，饱满而有力量，按照我们的习惯，从左向右读就是一句话，我算了算，朗读这个句子要5秒或6秒钟，不信你读一遍：年度工作总结表彰大会——昨天我看见办公室主任用醒目的黄色颜料，一笔一画将这句话写了好多遍，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挑出来、粘在横幅上，现在，它们整齐地排列在鲜艳的红布横幅上，就是要告诉来开会的人，这一年的工作，由于大家齐心协力地努力，就要顺利地结束了。在横幅下面，是四张拼接起来的长桌，它们被淡蓝色绒布铺成了一张桌子，可桌子16根栗色的腿的一部分还露在外边，其中最左边那一根由于漆的剥落，裸露出了原木内部的疤痕，这会儿，这个植物的疤痕在会场的横幅下面被我看见了，我甚至还想象了一下它还未成为一张桌子腿儿的时候，那是怎样的一棵树？
08：30的时候，更重要的那个人还没来到，这样，会议还不能准时开始，可我们都在这一时间之前走进了会场。在会场的人等还没进入会场的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那些没准时赶到会场的人或许是这一年里从开始忙到尽头的人。会场占地面积不是很大，可它放得下这个单位的一百多号人的座位，让每个走进会场的人都有坐下来的机会，去听去看那台上的人作重要发言。可是会场总有一些人不愿坐下，在平时的上班时间里，他或她在这幢楼房里一天就是不见面也得撞见好几次，可我疑惑的是他们却像是有好多年没见面的朋友或同学，亲亲热热地久别重逢在这儿了。窗外的天很高。穿过窗户的光线如此强烈。我甚或看清了那柱状光线中有些灰尘在飞舞，它们一起暧和地扑向那些同事们的脸。那是一些亲切的脸、慈祥的脸、光亮年轻的脸、年老而有了艰辛经历的脸，那些胖胖痩瘦、高高矮矮、略施脂粉和毫无修饰、笑着与没笑容的脸，让这个会场里的上午——这个冬天的上午充满了很暧和的明亮。会场上似乎还隐隐约约飘荡着一些我叫不上来的香水气味，它们渗入暧融融的阳光里，幽暗地穿过烟卷弥漫的青蓝，一次又一次在我的鼻息之处若即若离……
会场，是让更多的人集合起来，望见那个人的脸、听见那个人讲话，知道一些事情的地方。
作为一个有着身置于各种会场经历的人，我觉得这个上午的会场与别的会场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会议大致也按以下程序进行。
1.主持人（一般是副职、班子成员）讲话，宣布大会幵始——请大家鼓掌一掌声起。2.行政领导作本单位年度工作总结或报告（正职、班子成员）。时间约90分钟。3.书记讲话（正职、班子成员）。他讲话的时间很短，约10分钟，然后由他请上级领导作指示。时间约30分钟。4.工会主席宣布被表彰的先进集体和个人名单（副职或班子成员）。约20分钟。在《运动员进行曲》中，被念到的先进单位代表和先进个人，依次走向那四张铺过蓝色绒布的桌子。握手。接过奖状或奖牌或奖金。鞠一躬……到这时，会场也就即将结束作为会场的功能了。
其实，将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复述一遍或许是没有意思的。但这会儿我看到那位工会主席在宣布完先进单位和个人名单后，好像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提前离开了会场。
在这个上午的会场，我选择的座位靠近最后那个窗户，这使我能够很方便地望一望窗外的事情。当我再次无意向窗外望去时，不经意间看到了沿江大道上他正走去的身影。他的步履有些趔趄，他还好像给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晃了晃，似乎骂了一句什么。他骂什么，我是不可能听见的，可是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他在昨天下午已经被宣布退居二线，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在会场上读那些同事们的姓名了……
会场掌声倏然响起。烟卷和香水的气味向会场外的走廊涌去。
和一个人在电话里说话
他（她）们在电话里大声说话，有时候我听不清那个电话里的声音是属于哪一个人的，那样就有了尴尬。但他（她）们一定是我的朋友、同事或亲戚，听不清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会叫他（她）们觉得你没有把他或她放在你心上。这时候，我只能装作等待这个电话很久了，在电话的这一边，把自己的声音提高到我和他（她）都认为是一个最恰当的音调，连连说道：你好、你好……想让电话那边的那个人知道你知道他（她）是谁了。
有时候，我接到过这样的电话：在我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后，他（她）还要再接二连三地用疑问的语调重复着我的名字，并说：“是你吗，是你吗？”我只能再次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是我，是我，并赶紧说出了与那个接电话的人相关的事情。我不知道自己的说话声在电话里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一个与我很熟悉的人在电话中有时候一点也不像他（她）自己的声音。
这个电话是我打到她那里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她打这个电话。她不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她的模样闪现在那遥远的雾气的模糊中。我觉得这种遥远的模糊好像不是距离，而是类似“去年”那样的过去。我害怕这种“过去”，我觉得自己应该用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和我说话的声音，来确定这个距离的两端是因为有一件事情需要两个人说话。电话接通的时候，我便告诉了她我的姓名，并赶紧说出了这个名字所在的城市。她有些惊讶。现在，我听到了她在和我说话。尽管她的声音很陌生一一但我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刹那间，便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给这个人打电话：原来我是想听到一个我不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是陌生的吗？）。
电话里的她或他很远、也很近，他不知道她除了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声，是否也听到了从那个电话中传来的雨声？
雨是不说话的，雨約话不是说给我听約，因而它们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但我知道那些植物们是听得懂的。
电话、电话线（传输载体）、打电话的人（必须是两个）等电话里的说话（声音）。
我知道了，一个人是可以给自己写信的（只要他没忘记自己的地址），是可以自己跟自己说话的（只要他自己愿意）。但你见过有人自己给自己打电话的吗？
放下了电话。我不再说话了。
寒冷
寒冷从北向南，来自遥远北方的北方，它冻碎了这河流北岸城市的最后一片枯叶，吹响着嵌入城市建筑墙体上的玻璃。在这些鲜丽的玻璃后面，我看到了寒冷前赴后继地席卷着一切，它们跃动着与玻璃一样的色度，以风，或雨、雪、雾、霜的方式，占领在有空隙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将那里的热情和与热有关的事物冻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