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玛托娃在《日记的散页(关于曼德尔施塔姆)》一文中曾写道:1936年2月,我去沃罗涅日看望曼德尔施塔姆夫妇。他告诉我,当他精神失常时,便在切尔登四处乱窜,到处寻找我被处决的尸体,逢人就大喊大叫地讲述这件事。为庆祝切柳斯金号船员们归来而搭起的凯旋门,他以为是为他的来临而搭的。”在沃罗涅日的曼德尔施塔姆,将阿赫玛托娃交给了“恐惧的缪斯”,当他回忆起和阿赫玛托娃起去彼得堡为伤员们朗诵诗歌的情景时,他的眼前出现的是凯旋门,是携带羞《安魂曲》的宁静与不可莅临的阿赫玛托娃,而非那些“归来的陌生人”——切柳斯金号“幸存的”船员们。阿赫玛托娃的幻象来到了沃罗涅日,来到我们中间。精神失常的诗人坚持着:“沃罗涅日,你要绊倒我还是马虎地放过去,你要丢掉我还是要找回我——”曼氏短暂的窒息的呼声直接来自于“模糊的第九缪斯的花环”,他要和阿赫玛托娃在起,这就是切!在这时诗歌感到尤为困难,当完全夫去自由的曼德尔施塔姆在切尔登四处找寻阿赫玛托娃道处决的尸体时,他是否相信那越过了切柳斯金号凯旋门的升在半空中的吹号天使低吟出的阿赫玛托娃的诗句——只是变幻成越来越强烈混杂的耳鸣声,如同帝俄时代甚或社会主义大工厂里嗡嗡作响的纺锤声,并没有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在穿越为庆祝切柳斯金号船员生存归来而搭起的凯旋门,并没有女诗人来到我们中间。而曼德尔施塔姆是否看到了那个越过凯旋门的切柳斯金号幸存者口袋中珍藏的恐惧的情书:半首抄录的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拙劣的纺织女工的字迹,它同样经历了生与死。而在我们这里,在界限的这一边,姗姗来迟的阿赫玛托娃——她迟了两年才来到沃罗涅日,她在《日记的散页里》没有记下的那些部分是什么是否有另一个阿赫玛托娃真的经过那道沃罗涅日的凯旋门,并被精神失常了的曼德尔施塔姆看到。结果是,阿赫玛托娃本人在“回避”阿赫玛托娃。1934年,曼德尔施塔姆错过了另个阿赫玛托娃,他写下了我将记住沃罗涅日的黑夜/记住喝剩的香槟酒的声音/记住夜半从红场传来的汽笛……而两年后,1936年2月,阿赫玛托娃来到沃罗涅日,她的迟了两年的姗姗来迟,是为了让曼德尔施塔姆第二次错过那个曾经行走在切柳斯金号生还者行列中的另一个永恒的女诗人——谁是真的阿赫玛托娃,当一个诗人“错过”另一个?而只有当曼德尔施塔姆精神失常时,他才有勇气(也有能力?)看到那些飘升在沃罗涅日凯旋门之上的缪斯之永恒的女声合唱。而曼德尔施塔姆是否(在另一种意义上)谴责自己:“告密者们啊,我的告密者们!”曼氏在1935年4月这样写道。”是压缩为点的空间道出的话语”让他谛听切柳斯金号凯旋门上方的来自天庭的音乐。同时,曼德尔施塔姆是否还记得他献给阿赫玛托娃的那些诗:《我在繁华似锦的瞬间没有寻找……》(1917年12月),还是他写于30年代的《我们相识已到了暮年)——为什么我们相识已到了暮年?因为在沃罗涅日的凯旋门上方,精神失常的曼德尔施塔姆“相识”了历经生死沧桑的另一个阿赫玛托娃,而沃罗涅日“永恒的女声合唱”也要把曼氏的灵魂带到那边。在那“神恩的一刻”,作为一名“迟到的孩子”,曼德尔施塔姆是否后悔他早年写给阿赫玛托娃的那首诗:
“将来有一天,在那时喜时怒的首都,在涅瓦河畔狂欢的时刻,有人会在烦人的舞会的乐声中从美丽的头上扯下你的头巾……”
这首诗,阿赫玛托娃将之称为“种奇怪的预言也与我有关,现在已多多少少成了现实。因为在沃罗涅日,曼德尔施塔姆真的扯下了另一个阿赫玛托娃美面的头巾——在天使的行列中他看到了阿赫玛托娃高贵的面容。或者,在那刻,大诗人曼徳尔施塔姆变成了阿赫玛托娃,挣脱了秦子娜佳的手臂,经过为庆祝切柳斯金号船员们归来而搭起的凯旋门,诗歌重新来到我们中间。
同样是阿赫玛托娃,她记录下奥西普在沃罗涅日说过的话:“按本质我是个期待型的人。因此,我在此地感到尤为困难。”在沃罗涅日,阿赫玛托娃是值得曼德尔施塔姆期待的一位诗人,正是沃罗涅日时期而非别的时刻,曼德尔施塔姆重新认识了阿赫玛托娃及其诗歌的重要性,并借此完成了自己的沃罗涅日时期的诗歌。在《日记的散页》这篇回忆录断片中,阿赫玛托娃记录下了和曼德尔施塔姆的会面:“有天,娜佳拖着奥西普到火车站去迎接我。他起得早,冻坏了,情绪沮丧。当我从车厢里出来时,他对我说:(您是以安娜·卡列尼娜的速度光临的。”
阿赫玛托娃的这段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帝俄的普希金”。当个非诗歌的阿赫玛托娃从车廂里走出来时,而被冻坏了的曼德尔施塔姆却进入到另一个时空—他的为死者的亡灵所环绕的神秘的诗歌王国里。在这一刻,他所要迎接的缪斯女神并没有在他的期待中出现,出现的是一个以“安嫌卡列尼娜的速度”光临的来自圣彼得堡的阿赫玛托娃,而那个俄语诗歌中的“月亮”阿赫玛托娃在哪里——我们相识已到了暮年!”可能,作为一种天意和不可知的宿命,俄语诗歌中的“月亮婀赫玛托娃只能出现在曼徳尔施塔姆的沃罗涅日时期,出现在1934年为庆祝切柳斯金号船员归来而搭起的机旋门上方。这不是诗歌的幻象,而是毎一位大诗人所必须经历的趄越生与死的一切。正是在阿赫玛托娃本人的不动声色的记叙中,我们读到了这一切。在某种情况下,诗歌本身的秘密比岁月或生与死更令我们心惊。面对诗歌自身,几乎每一个诗人都与它相识已到了暮年,无论是曼德尔施塔姆还是阿赫玛托娃,或者,晚期的保罗·策兰。当保罗·策兰翻译曼德尔施塔姆的沃罗涅日诗?时,他是否将曼德尔施塔姆这样的诗歌与勃洛克的相比:
“难以收买的掩体的天空,天空中充满了批发的死亡,跟在你后面,离开你,我的唇在黑暗中飞翔——”
“跟在你后面,离开你”,谁能写出这样的诗句一正是诗歌本身!跟在谁的后面——诗歌在经过沃罗涅日的凯旋门,先是阿赫玛托娃的幻象,接着是曼德尔施塔姆本人——然后,离开你!沃罗涅日的“天鹅之歌”开始歌唱——晚期的曼德尔施塔姆在并非生与死的加速度而是诗歌自身的加速度中令人咋舌地飞翔。可以想象,这切是多么令翻译曼氏诗歌的保罗·策兰心惊,策兰自己的“加速度”亦令整个徳语诗歌从黑暗中传递过来的灯、王家新语)眩晕,“跟在你后面”,然后“离开你”。一个几乎不能问的问题是,曼德尔施塔姆向保罗·策兰“传递”了什么,以至于让策兰必须回到他先前翻译勃洛克诗歌的工作中去——那诗歌之外的勃洛克巧策兰从另一个角度第二次领悟了作为俄语诗歌真正灵魂的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艺术及其禁忌,他的晚期《亚美尼亚组诗》,他的《无名战士之诗》。策兰之所以回到勃洛克,是由于即使最优秀的诗人有时也必须回到诗败之外,回到所谓浪漫主义诗歌平鹰的传说、传统中去,以保证“在那里得到足够的休息”。在诗敗自身更为隐蔽的火焰中,对于曼德尔施塔姆而言,这个话题是否呈现了不同的状态:在他神经失常时,他穿过沃罗涅日的凯旋门,是否在那一刻他才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不是在诗歌之外而是在诗歌之内!荷尔德林在疯了以后交出了诗歌,而疯了的曼德尔施塔姆却在所有诗人终结的地方再次开始他不可能的加速,写出了沃罗涅日诗篇。正如阿赫玛托娃在《日记的散页》中所引:“窒息之后,我的声音里传出了大地的声音——这最后的武器……”
这正是曼徳尔施塔姆诗歌中“加速”的意义所在。
1938年10月,曼德尔施塔姆在给家人的信中说:“这几天我去干活了,这能调整情绪。”需要过冬了。我请求你们:给我拍份电报,并电汇些钱来。正是在沃罗涅日,诗人多次写道:“我想活下去,我想工作。”是的,沃罗涅日,整个俄语诗歌在过冬,而曼徳尔施塔姆写出这样的诗句:
“我始终珍藏你沉重的记忆,树苗、小熊和巧克力糖,但磨轮在雪封中苦熬着冬季,邮差的笛声也已冻僵。”
这首曾被布罗茨基在《文明的孩子》一文中详细分析的诗不是写给阿赫玛托娃的,但阿赫玛托娃的形象却已在其中。在这里,曼德尔施塔姆把自己还原成那些经过机旋门的切柳斯金号的水手们中的一员,他或许惊魂未定——为了刚从暴风雨中生还,口袋里仍旧珍藏着半首阿赫玛托娃的诗歌。在这刻,曼徳尔施塔姆和阿赫玛托娃并不相识,他们都是作为“另一个”能够从诗歌里生还的归来者,在那里他们命定一个要错过另一个。许多年之后,当策兰着手翻译曼氏的晚期诗作时,他重历了这另一种相识,切都没有发生过,当一切可能都已发生过之后。策兰也命定读不到阿氏的自传回忆录,因为和曼德尔施塔姆的自传相比,“它会显得像个脏孩子,老实巴交的女人、灰姑娘等等”。但阿赫玛托娃并没有“错过”曼德尔施塔姆,因为她听到了后者的歌声广跟在你后面,离开你,/我的《在黑暗中飞翔——”
一切记忆都被唤醒了。但不知为什么,阿赫玛托娃却想起了普希金,她不引人注目地写道:“押送他们的是从格勃乌(克格勃,的前身)铁门中走出来的可爱的小伙子们,他们一路在阅读普希金的作品。“从格勃乌铁门中走出来的可爱的小伙子们是曼徳尔施塔姆本人的诗句。在曼徳尔施塔姆的流亡途中,他不得不裨迫将普希金,带到沃罗涅日,放过我吧,曼徳尔施塔姆在他自己的诗里这样写道。1937年3月1日,曼德尔施塔姆已不可逆地进入到他自己晦涩的晚期创作中,他轻轻地修改着这样两行诗句:瘦弱的燕子啊,请你教导我/虽然你已忘记了飞翔。不知道是写给他自己还是普希金。这天曼德尔施塔姆身边没有阿赫玛托娃的友谊相伴,他继续修改着《无名战士之诗》的第一句:且让这空气成为见证人。他被迫变成了普希金,又一次穿过了沃罗涅日流放地并不是为他搭起的简陋的凯旋门,就像诗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