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区长的弟弟结婚,司骡也不避什么,自告奋勇地去给当酒东,陪西客。一两的盅子,一拳一盅,司骡过了一席过二席,每席上都将赢来的酒倒在一只大碗中,到最后一个人时,喝完了近一碗酒再划拳,每次端起酒碗都说:“咱藏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哉快哉!”三席过后,司骡喝直了眼,喝白了脸,几乎认不得人了,见谁都叫老哥哥,可唯有区长,他还认得清清楚楚。
他左转左转地找到区长说:“区长,我没给你丢人,我统统地杀了一关,杀——杀——,为了给你待好客,我舍命陪君子,我没丢人,给我们学区争了光,啊——维护了我们教师的尊严,我没丢人,娘希屁,我拳大大的好,酒量大大的好,我没丢人,我要和区长大人再划两拳……六拳……二十四拳……”
“司老师,你喝醉了,回去!”
“什么?司老师?我不知道你说谁,我的没有醉的,你的区长大大的,区座大大的,蒋委员长是委座,你是区座,我没醉,你的区先生的有,毛主席的毛先生的有,这是党外民主人士的叫法,我的还要陪客,要把客待好,待客如敬神的,神仙是个屁,咱们老师,要自始至终的,忠于职守的,坚守我们的风格,区座,你的不懂,风格是不能丢的,咱们老师,啊?有人还小看咱们老师,他算个鸟!我们老师的头上,长出了大大的疙瘩,那是大大的聪明……”
“司骡,客都喝好了,你也出力了,现在回去吧!我和你改日这个再喝。”区长的命令已经不起作用,脱身吧,又被司骡紧紧缠着,无法脱身,走到哪里缠到哪里,堂堂区长,这个人是让司骡给丢尽了,但不能继续丢下去,慢慢往外引司骡,想把他哄出家门再说。
司骡反应过来是在往外走,他一手抓着区长,一手抓住了一个方桌腿鞧住了,说:“不回,我的坚决不回的,我……我……区座,你的停了我的课,我不见怪,你的大人不见我小人的过,我不见怪……”
“不是我停课,这是这个制度!”区长的口气十分严厉,“制度的不可废,我的这一点东西”,说着司骡放开了抓桌腿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是我的制度,头可断,血可流,制度不可废,天生我胡必有用!”
“司骡!注意这个形象!我还有事,你放手!”
“是的,区座,放手干革命,我要道个歉,我给你行个礼,你要接受,说明你的大大的原谅了,你不接受,说明你的小小的不原谅。”
“我接受,我接受。”区长看到周围看红火的人很多,笑声震天,只好迁就司骡,准备脱身。
“那好,区座,我们藏族人,要大礼参拜,请笑纳。”说着,司骡就要在地上跪下去,可满地狼籍,鸡骨头、羊脑髓、油汤饭水,没有地方下跪,他看到旁边正好有一个圆形驴槽,土坯做的,倒很干净,像个拜将台,就乘势一骗腿,跪在驴槽里,给区长磕了三个响头。
亲戚们看不惯了,有几个老师更看不惯了,这司骡,不是分明在欺负区长吗?哪有在驴槽里给人磕头的道理,这不暗示着给驴磕头吗?六十二过来,扇了司骡两个耳光,被区长喝住,命令他好好送回司骡,六十二拖着司骡,在地上哧溜溜溜地前进,屁股以下全拖在地上。
司骡那个气呀,话都说不出来了,牙巴发酸,牙根发硬,“六……十二,你个老……舔尻子,你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没完,老子……老子……放开老子!”
司骡骂着,他只有骂的劲儿,六十二拖着,拖着避过了人,他掬起司骡,轻轻地抱在怀里,一溜烟送到了司骡家,任他怎么骂,一句也没听见,送到了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才又去了区长家。
晚上,很迟了,六十二提着两斤白沙糖,和褚兴秀一起偷偷地来看司骡,六十二半跪在司骡的头下,抱着司骡的头,如丧考妣似的拉着哭腔说:“老哥哥,请你原谅,我对不起你呀,你想,你那样辱扫区长,我在场,我要不动手,就有动手的人,别人动肯定要比我重得多,我要不动手,区长也会见我的怪,老哥哥,你原谅吧,我活的是个可怜人,我比谁都不如,你可怜可怜我,原谅我吧。啊?”
司骡一声没吭,假装还在醉酒状态中,可是两滴眼泪扑簌簌滚向了两边,掉在了枕巾上,“叭叭”有声。他可怜自己,说是不巴结区长,说是自己没错,行得端走得正,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区长磕头认错,那不是巴结是什么?真正可鄙到了极点,结果巴结还未遂,割上卵脬子敬神,神也不喜,人也疼痛。亏是跪到了驴槽里,否则他司骡所标榜的为人的骨气将何存?骨髓的深处,他还是一个软弱的人。他也可怜六十二,为了巴结区长,不顾一切地打了司骡,打了就打了,权当是自己的仗义行为,不管别人怎么说,维护领导的尊严是天经地义的,是中国人的本份,可是又深更半夜的登门谢罪,还领着一个掉眼抹泪的可怜的褚兴秀。
这个八六年参加工作的老民办,仅仅迟了一年多,没赶上八四年这个黄金转正线,可谓命运多舛,多上了三年高中,惹下了一生的祸乱。和他初中一起毕业后就当了民办教师的同学,早就上中专的上中专了,转正的转正了。就他,十多年来和别人干着同样的工作,而工资还不到别人的十分之一。褚兴秀的司时收发工作,虽然挣钱不多,但很能贴补一下家计,可时刻有被“下岗”的可能,他们任何一方下了“岗”,也就没了学校这个靠山,无法在家属院里生活下去。
虽然现在有巴结人的痛苦,但那些被巴结的人不也和他一样在巴结其上司吗?甚至巴结得更可怜。虽然自己有夜半三更从学校拿煤拿柴的可耻,可那些被他巴结的人不也在一分一毫地贪污吗?只是他们贪的是钱,质量轻,好拿,自己贪的是物,质量重,不好拿而已。同样是可耻的,但事发以后,他们坐牢的坐牢,枪毙的枪毙,而自己只不过让人笑话笑话而已,他们更可耻。只要这样能维持下去,有朝一日也许会有转正的一天,那时也该扬眉吐气了。
第二天,司骡考虑再四,还是留下了六十二提来的两斤白糖。
自此以后,司骡倒了酒运,家属院里的男人们早就不和他喝酒了,学校的其他老师也不和他喝酒了,其他学校的老师喝酒开始避他了,乡庄里也不请他当酒东了,说他酒性差,品质不好。司骡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很少出门,盼望有老同学来看看他,喝一场酒,可老同学们似乎不了解他此刻的心情,没有一个人光顾,眼看着一百斤的体重都即将不保,走路摇摇晃晃,不喝酒都感到这世界的一切皆不稳当,他更相信这世界的虚无。
是的,世间万事万物,归根结底,只有两种,一种是人,一种是非人,有了人,有了人的思维和认识,才有了人认识的这个世界,没有了人,没有了人的思维和认识,有没有这个世界也就毫无意义,人是认识世界的,世界是供人认识的,比如盛唐时期,美洲大陆也是存在的,但唐人不认识,美洲的存在与否对唐人来说就毫无意义的。就单个的人对这个世界而言,虽然一个渺小,一个伟大,但在某个天平上,这个渺小与伟大的份量是相等的。所以人才能逃避世界,所以人才有一死了百了的感觉,所以历史才有惊人的相似性与不可理解性。
这世界一切都是虚无的!佛家所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世界是虚无的,虚无的就是世界。
能认识世界的虚无,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世界是不存在的,只是人认定了一切,便有了这一切的存在,人一生下来,就掉进了一个虚无的无边的梦幻的苦海里,所以人的第一声是哭,所谓呱呱落地。人的模样也是个“哭”字,加“苦”字,不张口时是“哭”字,一张口就是“苦”字,要哭着苦苦的去认识这世界,适应这世界,假作真时真亦假,这虚幻的世界,随着人们的长大,造假能力的提高,慢慢地变成了真实的,最终埋没了人的本性,迷失了本性,使人不能真正认识世界。只有酒,可以酒后明明确确看到世界虚无的本来面目。酒是上帝留给人们的还魂口服液,她可以帮助人找回迷失的本性,是给迷迷众生的一种暗示。茫茫宇宙,尚且是如此,何况一个人,一个至凡至俗的人,能有几个真人?
司骡认识到了这世界的虚幻,欣欣然觉得自己是真的,可以有真见,他的这种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在夏之冰听来倒也颇具道理,就鼓励他把这些真知写下来。古人云:“首先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立德立功已不可能,退而求其次,能立言也不错,停课后是立言的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