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每学期都给教师发一份办公用品,或钢笔,或圆珠笔,或碳素笔。问问价格,钢笔每支大概在十五至二十元之间,圆珠笔多在八至十元之间,碳素笔多在六至八元之间。这些东西,都不是在本地市场上买的,而是外路肩商的产品。他们的产品大多肩挑背驮,有残协成员的,有军工厂的,有福利基金会的,后来也有长江沿岸灾区的。每每买了他们的东西,都给学校留下一面并不精致的小锦旗,内容不外乎为祖国献爱心,为他人谋幸福之类。有好几次,二十元一支的钢笔,用不了几天,不是吐水不止,就是无法吸水,有的就当蘸笔用,有的就成了废品。好在教师们都不在意,白发的钢笔,能用白能用,不能用白不能用,谁去管它,心疼它。不过也奇怪,学校怎么屡屡上当,屡屡不止。现在假冒伪劣的产品多了去了,也就有不少假冒伪劣的人,假和尚、假大夫、假气功大师、假女人、假哑巴、假地委书记……各种假人比比皆是,那残协、军工厂、福利基金会、灾区成员,保不准都是假的,其商品自然是伪劣的,这个理无论哪个校长也都明白。俗话说:“纱帽底下无苶汉。”只是在这事上,一个个偏成了苶汉,偏成了傻蛋,真有点叫人搞不明白。要说校长们得到了什么好处吧,可每次都是现货公开交易,肩商也是初来乍到,不会有什么背景,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个初级小学的校长无意之中透露了个中奥妙。
原来这些肩商都十分老江湖,每到一个地方,先摸清各校长的家庭住址,一个一个挨门拜访。先前是送一点小玩意——一个皮包,一只龙头拐杖,一把万用刀,一件工艺品,外带一支样品笔。这些乡村中小学校长们,从中国的“官”界来看,确实小得用显微镜才能找到,居然也有人上门送礼,礼虽轻,面子就不小了,能深深体会到自己是“官”的价值,何等荣耀,何等惬意,大有飘飘然不知姓甚名谁之感,自然会一口答应。至于学校里的正式交易,不过台面上的唱戏而已。
后来,校长们经过的这样的事多了,胃口就大了,官架子也就高了,对那些小玩意撒不到眼里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肩商们也就由小玩意儿变成了一条高档烟了。再后来,干脆四六分红,金钱交易。
好啊!尊敬的各位校长们,你们能给毫不认识、毫无牵连的人献爱心,难道就不能给司某人——这个工资被折腾、下海又没下成的教师献点爱心吗?司骡也想如法炮制,只是这种昧心钱,自己独吞了将会惹祸烧身的。他就鼓起风扇,扇动三寸不烂之舌,百般诱导六十二——这种钱该他使,使了也问心无愧,十多年的代课教师,客观上给国家的爱心献得最多了。司骡说只让他跑跑路,不让他搭资本,赚了两人平分秋色,赔了不让他分担一分,但绝对不可能赔。这样保险的买卖,六十二考虑了三天两夜,终于同意合伙。
又到了兰州东部批发市场,司骡成熟多了,走了许多钢笔批发部,最后选准了港台钢笔总汇,那里一方面货齐全,有选择的余地,另一方面司骡对这些资本家的货物比较信赖。就说圆珠笔吧,国产货那么昂贵,写不了十个字就不下油了,有时干脆连圆珠也丢了,而日本鬼子(司骡一向这样称呼日本人)送给小学生的极其简易的圆珠笔,用起来就是顺手,鬼子的黄颜色的草纸本,上面写上字格外受看,司骡有一本至今还在用,主要用于写个便条什么的。司骡不是崇洋媚外之徒,他特别痛恨日本鬼子,可是人家的产品就是质量好,看似简单,使用方便,这是事实。因了痛恨日本鬼子,司骡没选日本货,自然选准了港台钢笔总汇。
各行有各行的精彩内涵,如果不是此行,司骡怎么也不相信同一品牌的钢笔,样式外观无法区别,就是常常使用钢笔的行家里手——他们当教师的——也看不出好坏高低,可是就有三元一支的,有四十元一支的,有一百二十八元一支的!要说区分,似乎仅仅是有无包装盒之分和包装盒不同的区分。而不同品牌的钢笔,有一元一支的,也有九百八十二元一支的!一支钢笔,是六十二整整一年的工资。
他们选中了一种全金属套的“三星”笔,批发价是六元,老板建议售价十元。司骡又要了五角钱的一种看上去很精致的包装盒,计算了本乡和他们熟识的学校的教师,大概有三百多人,为了保险,取了一个保守数字,要了二百支。
然后考虑给各位校长的贡品。
有一种挂钟,很气派,三十元一个,价格不贵,按样式卖八十元也有人买,可即将要成交的时候,司骡突然不要了,六十二不解,出了钟表行。司骡说:“送钟,送终,不吉祥。”
其他像皮包之类,不新颖,不会有多大的吸引力,工艺品之类,太高雅,校长们不会也不配欣赏,转来转去,老母鸡上了粮食堆,不知啄哪一粒是好。终于,他们找到了一种台灯,这种台灯有三大特点:一是耐用,外壳全是金属制品;二是可调光线的强弱,名称叫“视力保健台灯”;三是有一行醒目的广告词——“视力保健灯,光明伴终身”,一语双关,不但说明了该产品性能好,而且说明只要使用这种灯,工作、学习一辈子都不会出现视力问题,同时,也还有使用这种灯,事业有成,前途光明的意思。就凭这三点,对注重下一代“身心健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校长们,无疑会产生巨大的诱惑力,再加上“送灯,送给光明”,隐含义也吉祥,舍它其谁?就选中了这种台灯。
归途中,六十二问司骡,卖多少钱一支。司骡说:“你用最大的胆说一个价码。”六十二说了十二元,司骡说太少了,又涨到十五元,司骡说还是太少了,最后司骡定成了三十元一支!这让六十二大大地吃惊,说这是不可能的,三十元!是一双不太赖的皮鞋钱呢。最后,司骡让了一小步,定为二十九元,并再四叮嘱六十二,即使是褚兴秀面前,也不能给交实底,就说批发价是二十五元每支。
六十二还是可笑,说这是天方夜谭,六元钱的东西能卖二十九元!傻瓜才会买。如果真做成了这样的买卖,他立马不当这鸡巴代课教师了,立马下海,而且以后每做笔生意都要给司骡分红利。司骡说只要六十二坚守秘密,就等着拿钱吧!
回到家时是夜里两点,司骡说:“虽然这是买卖,可是是暗道买卖,是在钻腐败的空子,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所以就得鬼鬼祟祟,趁没人干扰,算一下收支利润。”钢笔成本200×6=1200元,包装盒0.5×200=100元,台灯24×20=480元,路途花销220元,总计2000元。钢笔回收200×29=5800元,减去成本2000元,是3800元,将来推销中的烟酒开销400元,还赚3400元,3400÷2=1700元,可以说,不到十天,每人净赚一千七百元!
虽然是夜里两点,两人也坐了两天车,几乎没有休息,但却没有睡意。司骡拿出一瓶酒,两人偷偷地边喝边聊。六十二心里还多少有点不踏实,说自己搭了六个月工资的本钱,如果赔了,老婆孩子就得喝西北风了,司骡心里很是产生了点鄙视六十二的念头,真个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只花了四百八十元就担心,天生一个代课教师的料。就不太高兴地说:“放心吧,如果赔了,有言在先,不让你赔一分,保证给你个囫囵五百元整。”
开学前,司骡们已经搞好了“敌后”工作。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绝大多数校长对那盏台灯爱不释手,把玩不已,自然不舍得回绝,他们相信那钢笔至少能值二十元,给他们送的灯至少能值四十元。有几个校长多少有点推委,司骡就拿出学区的认买签字,说区长何等识货,都赞美他们的钢笔物有所值,比外路肩商的不知要好多少倍。还说学区给每人买了两支呢!几个推诿的校长也并不是关心物有所值还是物有不值,而是怕这个被停过课的“动乱分子”给他们惹祸,看了学区的认买签字,听了区长曾经陪王局长专程到司骡家喝过酒,连区长都转过弯来了,自然也不再推委。
开学后,司骡和六十二瞅空到各学校去,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的和校长们做台面上的交易。校长们可比司骡假装得好,认真地看钢笔,装水试钢笔,拿在手心里掂掇钢笔的份量,说东西是好东西,就是稍贵了一点,还让会计看,让主任看,让到场的老师们看。大家和司骡大都互相认识,都抽上一支司骡的“金白沙”,都事不关己地说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校长们顺水推舟,当场验货,当场付款,买卖十分顺当。
还不出一周时间,六十二和司骡各收入了一千七百六十元的“不义之财”,六十二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撺掇司骡再跑一趟,司骡不愿再跑了,他说自己的亏空已经补足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种不义之财,挣多了心里就不踏实,他没道理贪这不义之财,路数就这路数,他劝六十二再单独跑一趟,就六十二所付出的代价和他微薄的收入而言,上帝是不会怪罪他的,他有理由使那不义之财。可是,司骡不去,六十二也不敢去,他怕挣的这几个糇食子不要再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