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冰要生第二个孩子，但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生，只能偷偷摸摸地生。
这几年，乡上的计划生育工作可以说做得出神入化，被省上树为全省计划生育示范乡，曾多次接待全省各地的计划生育观摩学习团。具体工作可用两个字来概括，台面上说“精”，各项指标匀达到了百分之百，实质上是“哄”，一级哄一级，有一组数字比较。可以具体地反应这个两字的精髓。
前任乡长时，全乡计划绝育的育龄妇女实行绝育手术的占百分之九十三点五，却在全县挂了黄牌，以示警告，乡长也被调职，因为“国事家事天下事，计划生育是大事”，县上评估乡政府工作，实行“计划生育一票否决制”。继任乡长以来，全乡实行绝育手术的育龄妇女不到计划绝育的育龄妇女的百分之四十，而这四十，都是一些生好了的妇女，自己不想生了，亲自找计生站主动进行绝育手术的，交上一笔足够数量的绝育手术费后，方可进行手术，就这，近两年却成了全省计划生育示范乡。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前任乡长实干实报，干多少报多少，略有虚夸，也不劲大，那叫“按劳上报，各尽所能”，是社会主义的工作原则。而现任乡长汲取了前任乡长的经验教训，进行了工作原则的改革，实行“按需上报，各尽所能”的共产主义工作原则，所有上报材料不是如实上报，而是按需上报，上面需要两女户的绝育率是百分之百，就上报百分之百，上面需要独生子女户是百分之六十，就上报百分之六十，材料上报以后，多余的一个孩子不报户口，实存名亡，将两男户或一男一女户安顿成独生子女户，也是将不需要的一个孩子实存名亡了。
有个真实的笑话，有一次，不知是哪一级的检查团（也许是假冒伪劣的民间江湖检查团）下乡来检查计生工作，一反先打电话通知，再听汇报材料，后由乡政府安排实际考查的工作常规，而是不声不响，深入农村，到一家看来小孩子比较多的人家，问人家有几个孩子。那家老太婆说是两个，一个是花花，一个是叶叶，两个都是女儿，儿媳妇已经结扎了。说得堂堂入流，还从“计划生育宣传袋”中拿出了各种历年的孕情、环情检查单和绝育手术单，可那“工作组”对此根本不感兴趣，说他们不是管计划生育的，而是国家土地管理局的，到各地实地清查人口，凡已经生下的小孩，不分性别，不分民族，都要分给土地，要老太太仔细想来，如果这次漏报了，就不会分到土地了。听到分土地，老太太的脸上放出了光芒，这贫困的地方，为几厘地兄弟之间头破血流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何况国家要分给土地，怎么能漏报，老太太一连又说出了三个孩子，什么招弟儿、改过儿、大狗儿，四女一男。为了证实，还把五个孩子全喊到面前，让检查团核对。这样检查团在这个村子上轻而易举地了解到了一些具体情况，然后，才到乡上听汇报。这时那个捅了漏子的村主任已将露了马脚的情况悄悄汇报给乡上，乡政府动用一切力量，尽力招待了检查团，最后给每人送了一个不太薄的红包，检查团也不揭破，乡政府照样汇报，一切不了了之，天下太平。
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样每年的招待费、红包费、乡上工作人员的“风险费”，是一笔不小的无帐开支，从哪里来？还是从这些计划生育的对象而来。
前任乡长，不懂这个理路，只扎扎实实抓工作，老老实实报材料，不但上级给挂了黄牌，而且白天黑夜搞突击，老百姓怨声载道，乡上工作人员牢骚满腹，因为该结扎的结扎了，该放环地放环了，没有多少超计划生育的，也就没处罚款，工作人员只工作没实惠。
这任乡长，不愧是县上立了军令状下乡来摘黄牌的，工作做得宽松，材料报得轻松，不但树成了全省计划生育示范乡，而且老百姓拍手称快，工作人员高呼万岁，还大大增加了乡财政收入。每次上级检查一结束，乡计生站的主要工作是挨家挨户弄罚款，凡没有准生证的，凡二胎以上的，按不同的家庭条件，分不同的等级罚款。老百姓非常理解乡上的这项工作，几十元钱的公粮不交，几百几千的罚款交得非常及时。老百姓知道，钱儿花了可以再挣，娃娃扎了就不可能再生。一年下来，仅此一项，大大解决了乡财政吃紧的问题，给乡上主要领导和计生主要工作人员都配上了摩托车和手机，本乡也成了全县有三辆比较高级的小汽车的唯一的乡。
因此，乡上不但放松了硬性的计划生育工作，而且某种意义上鼓励人们多生快生，只有人们多生快生孩子，才可以多罚款，只有有了罚款，才会有钱，有了钱，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不然怎么说“有钱的孩子会说话，有钱的掌柜会当家”，家国一理，家乡一理。
因了这个原因，育龄妇女谁个有了，谁个大着肚子，这是一点也用不着担心的，根本不会有人找上门来。
夏之冰又有了孩子以后，司骡主张引产，因为多一个孩子，连罚款带孩子的扶养费，经济上吃不消，也就不会让孩子有好生活。可是除司骡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母亲骂他没出息，都什么年月了还怕养不大个孩子，原来的人八九个孩子怎么养；老丈人骂他是木囊鬼，一个弹弓底下有一个鸟儿，一个鸟儿的嘴下有一粒粮食，禄粮本身带，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如果司骡不要，他要！四面楚歌，无奈司骡只好要这个孩子，但不能明目张胆地要，只能偷偷摸摸地生。
即使偷偷摸摸，司骡还是不放心，为了守规守法，尽量做得合理，他找到了“计划生育管理条例”，逐条寻找自己可以生育二胎的条款，勉强找了三条，一是他自己是少数民族，二是在本地他是独户，三代单传，三是一胎有准生证，时间间隔已满四年。照这三条，他写了封申请书，申请乡计生站批准他生育二胎，计生站站长和主管计生工作的乡长说，批什么，先去生吧，生下再说。司骡想，生下就由不得人了。他跑了多次，还把站长和乡长意思了意思，总算没有白跑，他的计生指标上报了上去。不久，花了三百元领回了那盖着钢印，贴有照片的由村、乡、县三级主管领导签字的县计生局下发的“二胎准生证”。
有了“二胎准生证”，司骡心里踏实了许多，但乡长、站长还是吩咐他，最好不要明生，还是保密为好，“坦白从严，抗拒从宽”。再说了，明生也不会有什么好处，既分不到土地，又没有什么权利，报了户口，只是尽尽人头义务而已。
到了大月份，司骡给夏之冰去请假，请了病假，说是要到凉州看病去。学区领导也都清楚，但也不说破。这几年领导们都达成了共识，千坏万坏，不能坏了人家的子孙后代。也有几个不懂世情老不中用的学区养老督导，偏要问是什么病。
司骡想，病也要病的高雅一点，不能是肝炎，肺痨这些令人谈病色变的病，就说是“宫中生丁”病，督导们又说没听过这种病，到底是咋回事，司骡也说不知道，现在各种新奇古怪的病很多，连医生们都没听过。其实他说的是“子宫中产生了孩子”，即使动手术，也没有人去查验刀口，好听又吉祥，还能瞒天过海。
到了凉州司骡的妹妹家，按时间算来，还有半月时间，司骡说夏之冰，这次可记准了，不要再出什么差错，夏之冰说错不了。当天晚上，司骡和夏之冰睡了一处，想到将有一段漫长的清心寡欲的生活，司骡很是小心地从后面和夏之冰米西米西地干活。
晚上十一点钟，夏之冰开始不安稳了，因为在人家家里，还当是坐车反应，就没敢折腾，一直在坚持。到十二点，实在坚持不住了，才说给司骡，怎么办？最近的医院是凉州肿瘤医院，听他妹妹说，也有妇产科。于是拉起人力车，和他妹妹、妹夫三人死命地往医院跑。
公路上，时不时地驶过一辆出租车，可不是满座，就是不停，深更半夜地，人家还以为是重病人，谁个愿拉。大约三公里的路，跑了一半，小孩居然生到了人力车上。司骡用一块被单裹住小孩，双手撑起小孩，两肘支在车底板上，又不能塌实，塌实了就颠簸得厉害，猫着腰，跟着跑。
这在司骡是一次最艰难的行程，可以说，一个没有毅力的人或是一个不负责的人或是一个不太爱老婆孩子的人，是绝对不会以那样的状态跑到医院里的。当时，司骡心里发急死了，但又无计可施，只能那样，他嘴里不停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直念到了医院里。本来，司骡常有心悸的毛病，突然心跳加速，心神不宁，看外界事物虚晃不定，听外界声音惊恐不安，一般要半个小时以上才能恢复正常。后来一位亲自到西藏参过禅的皈依佛门而带发在家修行的朋友告诉他，道家的炼，佛家的念，叫他常念“六字真言”或“阿弥陀佛”，心悸自然会减缓，对梦魇，恐惧症也有神奇的作用。司骡实践过，心悸时念“唵、嘛、呢、叭、咪、吽”，开始时念十多遍，后来念三至五遍，心悸就停止了，心跳就正常了，念“阿弥陀佛”，开始念二三十遍，后来念十多遍，也就好了。梦魇时，六字真言只须念六七遍，“阿弥陀佛”只须念十来遍，梦魇会自动停止。恐惧时念“阿弥陀佛”效果特别好，他屡试不爽，多年来受益匪浅，尤其在心悸或心情紧张，情况危急时，只要一念“六字真言”或“阿弥陀佛”，心里就顿觉平静，似乎有了依托，似乎有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今天，司骡觉得“六字真言”念起来嫌字太多了，念不大顺口了，就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终于，终于，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其实从家里出来到医院里也就三十分钟），不知念了多少遍佛，终于到了医院，可医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敲了几个门，也没动静。不能敲了，只能砸，他用双拳猛砸一扇贴有“接生室”三个字的门，楼道里声音像地震一般响。很快，旁边一间房子里出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护士，他们一边先把大人小孩弄到了手术床上，一边让司骡去叫大夫。
情急之下，人胆子大，司骡的妹妹黑灯瞎火的，不到十分钟就叫来了一个四十岁上下、很富态、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的大夫。她先断了脐带，使婴儿脱离了母体，那小东西已经浑身颤抖，用一块干斗蓬换下了湿被单，让司骡抱上，怀里揣了一个热水瓶，先到婴儿室里去，她又才开始“抢救”大人。
其实，大人因为生得快，一直清醒，又没流多少血，所以大夫说是抢救，也只是打了针，在腹部不停地摁，摁出了胎盘，然后吊了液体，就转到病房里住院了。一切妥当后，司骡也抱着孩子到了病房里，大夫叫他不停地摁夏之冰的腹部，说是便于子宫收缩，逼出寒气。第二天，司骡的妹妹到家里去给月婆子准备米汤去了，司骡看到孩子正常，大人平安，说：“我念了几万遍佛，终于求得你们母子平安，谢天谢地。”夏之冰说：“吉人自有天相，与你念佛有什么关系。”司骡说：“有，大大的有，孩子出生前，做为老夫老妻的还不自觉，又造了一次孽，念佛是一种忏悔，是祈求佛的帮助，消灾消罪，你不认为，那种做法是对孩子的一种极大的犯罪吗？”夏之冰说：“夫妻之间，很正常，那怎么能算犯罪，又怎么能叫造孽呢？”
“你可真是好男色不求甚解，生孩子不算时间呀！是吃了韭菜留下了续根。”司骡混说。夏之冰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接近中午，有两个老太太——都七八十岁了——来到司骡们住的病房里，说是想看看孩子。原来那是老姊妹两个，老妹妹住院，老姐姐大老远地来看望，慈眉善目，司骡感到很顺眼顺心，给老姊妹俩让座、敬烟，老姊妹俩都替司骡高兴，说他那么大年纪了，生个男孩，是有福之人。
“那么大年纪？”噢，是的，在外人看来，瘦瘦的司骡起码也四十五六了，加上一晚上的担心费力，更显得老相了，所以也没有向两位老人解释——不需要解释，越老越需要孩子，老来得子更是高兴。梦夏生下时他就说是老来得子，这更是老来得子了，老来得子才稀奇，才惊喜，年轻人生孩子，天经地义，那有什么稀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