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灵的时候,春花发疯般地往灵柩跟前奔,但终于被人挡着没奔到跟前。瘫在院子里撕心裂肺地哭,又被博士的姐姐捂着嘴,哭不出声,偶尔扯去了捂着嘴的手,放出声音来,又被博士的姐姐左右地打嘴巴,不停地说:“春花,听话,不能哭呀,你又不是不懂事,尿水子多了以后哭去。”连打带捂,总不叫春花哭出声音来。从那时起到现在,她专门负责春花,不让哭出声音,一直到攒三以后。
原来,年轻人死了,起灵以后是不准哭出声的,否则亡人被白雨打得过不了奈何桥,亡魂流落人间,受尽孤苦,有时还会危及亲人。
博士的姐姐深知其中的厉害,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十二三了,懂事了,由于她母亲和她奶奶哭得不停,以至她父亲的亡魂流落到了人间长达六七年,她们的宅院里到处响动,使她们姊妹几个在没有大人时是断然不敢呆的,她母亲动辄抽风,后来不得不借了别人家的房子搬家了。一直到改革开放,可以讲迷信了,神仙们出笼了,才进行了禳解,她父亲才得以超生,两个兄弟都考了师范,就又新翻修了房子,搬回到原来的院子里。后来只剩了老三兄弟守着母亲在老院子里,但一直很安稳。
所以,博士的姐姐宁肯得罪春花,甚至有种犯罪的感觉,也不能叫兄弟再吃二遍苦,流落人间,更不能叫兄弟的娃儿们重遭二遍罪,太阳影子一落就不敢在屋里呆了。
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和中心小学的校长正打了照面。那个校长也喝得高三大五的,看到春花的嘴被捂着,不揣深浅地说:“放开叫哭嘛,兄弟的命尽了,弟媳妇的婚动了,等到动了婚,那时叫哭都哭不出来了,夫妻……”
话没说完,春花心里一疼,打了一个寒颤,嘴里发出了闷雷似的一声“哦——”,两手紧攥,牙关紧咬,不省人事了。
本来,一听到划拳声,博士的姐姐心里就有气,这些断文识字的人,做事比屎还臭,活人还不如活驴。但大兄弟是区长,礼钱上了四万,这些事她也搞不懂,就由大兄弟去吧。这时春花抽风了,她也不管什么懂不懂的,撂下春花,一口啐在那校长的脸上,向前拔了几步,破口大骂:“你们这股驴日的,自打从你们妈的尻子里跌下来,就没见过酒吗?日你们的妈!你们连畜牲都不如呀!我看你们就不了死,驴球接驴球活上一千秋!你们这些驴驴的驴日的!还是校长,老师,校你们的妈的屄!老你们的妈的屄!搭了几个(尸下从)
钱子就这么欺负人。老娘当住,来,谁的(尸下从)
钱子谁拿上,滚!”
一顿夹七夹八,骂得人们灰溜溜地滚出了家属院的门,申金芳、贾思兰、褚兴秀都钻到了贾思兰家的屋子里,叽叽咕咕,说这个泼妇太不近人情,死的已经死了,总不能叫别人也跟着去死,答了那么多钱,喝一杯酒都不饶,太抠门儿了,男人们谁家的挨过这种骂,简直倒了血霉了,那三口大锅,一院子的碗筷谁也别管,看她的哪个见过酒的爹爹妈妈去收拾。
郝逸琴、秋荷、付萍三人,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搓手心的搓手心,掐人中的掐人中,舞弄了半日,春花一口气缓了过来,呜呜咽咽,哭出了声音。博士的姐姐听到后,急忙停止了骂,又来一下子捂住了春花的嘴,搀到了屋里。
司骡和博士一斤酒“喝”完了,他要告辞博士,心里说:“博士,很遗憾,没能在你弥留之际见上一面,没能在你的后事上尽一份力量,原谅吧,会来事的人多了,我就什么事都不会来,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大坏人,不过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只要我司骡还在家属院,只要我司骡还活着,我会尽力照顾你们的。告辞了,告辞了,你要是寂寞了,要是想喝酒了,就来找我,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对酒当歌。这地方很好,很安静,没有人声的嘈杂,没有人事的烦心,特别是晒太阳的好去处,你就安心地晒你的太阳吧!告辞了,告辞了。”
家属院里,太阳眼看要上墙了,区长从南往北,从北往南地踱着步。褚兴秀最先耐不住,去收拾碗筷了,申金芳、贾思兰、姚娃也都先后去收拾碗筷了,郝逸琴、付萍、秋荷一直陪着春花,尹小妹哪儿人多往哪儿扎,时而陪春花,时而收拾碗筷,人一少她就害怕。
从家属院里滚出去的男人们,都聚集到了中学里,说这是中学的事情,中学就该支应,老校长没说什么,人们就在几个宿舍里,诈金花的诈金花,打麻将的打麻将。和校长、六十二、尕顾、冷雨泉玩了几把,心里不踏实,又回到家属院,谁干谁的事。和校长和六十二拆送账篷,尕顾去拆三丫叉炉子,冷雨泉拉送桌凳,他们虽然很卖力地干着,但一出了家属院的门,一离过区长,就骂骂咧咧,说又不是大娃子,什么事也撂给老子们了。特别是尕顾和冷雨泉,骂得最凶,因为尕顾想合伙干,冷雨泉不愿合,拉桌凳比拆炉子的活高尚多了,也轻松多了,但又都是一个人单干这种活,心里都不是滋味。尕顾碰到冷雨泉,瞅空子挖苦两句:“大娃子,大娃子!”冷雨泉碰到尕顾,也瞅空子挖苦两句:“大娃子,大娃子!”到底谁是谁的大娃子,谁也明白,但都觉得自己是个同情别人的堂堂正正的人。
慢慢地,家属院又归于宁静。
博士攒三的那天,家属院里冷冷清清的,旋风刮着地上的纸花子,窜来窜去,满院子跑。
司骡晕晕乎乎地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了博士家,刚进门,“梆当”一声,倒在了地上,吓得博士的姐姐妈妈老子地叫唤。春花躺在床上,木呆呆的,没有任何反应。尕顾听到了响动,大喊了几声冷雨泉,先来到了博士家,看到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司骡,又赶快去叫来了夏之冰。冷雨泉一个脚已经踏进了门,看到是司骡,又退回去了。这时,和校长、六十二、高老头和几个胆大的女人也都来了,孩子们围了一地,还有院子里站的。
夏之冰要叫把司骡抬到自己家里,六十二说不能抬,一抬防不住就撅了气,一定要生发过来再说。一面派高老头去请三二杆子,一面掐人中的掐人中,搓手心的搓手心。六十二又叫接点童子尿来灌,顾盼盼在旁边,尿了半天,就是尿不下来,还是夏之冰去让司梦夏尿了半碗,灌了下去,等到三二杆子来时,司骡已经醒过来了。可是,说话变了调,不是他本人的声音,活脱脱是博士的声音。三二杆子装好了针,准备给司骡打,司骡死活不打,说自己好好的,打什么针,有几句话安顿了就走了,说着盘盘腿坐在了床上。夏之冰跟到床边,和司骡挨得很近,司骡脸红红的,笑得怪怪的,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推了一把夏之冰,说:“这个骚婆姨,人的女人也在,多不好意思,瞅个机会我找你,呵呵呵呵……”人还是司骡,神态是博士的神态,声音是博士的声音,吓得夏之冰躲得远远的,又不敢走开。
屋里屋外,人更多了,都叽叽咕咕地说:传开了,鬼魂附体了。
六十二抓着司骡的手说:“老哥哥,赶紧走吧,再不要害人了……”
话没说完,司骡“呸”了一声说:“屄夹紧,娃子,老子不找你的麻达就是你娃的好事。”吓得禇兴秀一把把六十二拉到了一边。
和校长咋咋呼呼地脱下鞋,举得高高的说:“博士,你要不走,我用破鞋扣死个你哩。”说着真在司骡头上扣了两鞋。夏之冰嘴张了两张,欲言又止;博士的姐姐说:“不要打,不要打,有话慢慢说。”
司骡笑兮兮的,似乎有点怯,说:“和校长,你饶喀我,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尕顾说博士平时最怕区长,只要区长来了,他肯定就走了。
六十二就给区长打了电话,叫他赶快来,家里有急事。
司骡抓住春花的手说:“老婆,学校的抽屉里有八百多块钱的一个存折,三中的秦德子有我的两千块钱,你都不知道……”话没说完,又要水喝,夏之冰忙忙倒了一碗开水,递给了尕顾,尕顾又递给了司骡,滚烫滚烫的开水,司骡就像喝凉水一般,喝了一碗又一碗。
喝第五碗开水时,区长来了。一进门就骂:“这个驴日的,现在了还来欺负人,打出去!”话音没落,走过来“呱呱”扇了两个嘴巴。
夏之冰想上前挡,又不敢上前,博士的姐姐跑过来,一抱子抱住区长的腿说:“这是兄弟,你往死里做哩吗?”声音拉着哭腔,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只是忍住了,没有放老声。
司骡坐在床上,一点害怕的神情也没有,眼睛瓷澄澄的,瞅着区长,开口道:“畜牲,你充什么大尾巴驴,爹走了,你的书是怎么念下的,你拔过几趟田?拾过几趟发菜?妈吃过你的几顿饭?指头擩到屁眼里想想……”
博士的姐姐终于忍不住了,放老声哭开了:“兄弟呀——苦瓜结的苦籽儿,苦娘养的苦女儿,一个藤上的苦瓜,你怎么这么狠心呀——人面前这么说你的哥哥呀——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呀……”几个女人过来拉住了博士的姐姐,用头巾捂住了她的嘴。
司骡起来伸了几个懒腰,长打了一个呵欠,说:“我走了,我走了,老婆你好好过吧。”尔后,又一跤跌了过去。不一会,醒了,说:“我怎么在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副两眼摸黑的样子,夏之冰赶紧拉着他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