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泉正常地去家属院了,冷先生很高兴,总算一桩宏愿已了。不过,前一阵子的浊病已使他精神大不如前,这阵子浊病好像没有了,不再淋淋漓漓了,但同样动了手术,自己操心自己的事少,自己关心儿子的事多,更觉不如以前了,特别懒,好像这身子骨不是自己的,自己支使不动了,总是想着要干什么,但也仅仅是想一想而已,身子根本不想动也没有动,加上亏了真元,浑身乏力,隐隐感到离大去之期不远了。
冷先生不想叫人知道他有病,一边坐堂,一边抽空料理自己的后事,上身四件下身三件,陆陆续续置备齐了寿衣,连寿枕、寿袜、寿鞋也买齐全了,又买来了一副大五彩棺材的木料,顺便还把衬尸的锯末也准备好了。可以说,万事具备,只欠一死了。
万物是真人是假。冷先生头一天还在坐堂,第二天就着床了,而且一着床就剩一幽幽儿气了。冷雨泉听到这个消息,根本不相信,赶到家里,父亲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冷先生艰难地表达了他要见见郝逸琴的意思,冷雨泉虽然不愿意,但还是通知了郝逸琴。
郝逸琴没多想,是该去还是不该去?是有必要去还是没必要去?诸如此类的人事小问题,真要认真琢磨,那的确太烦人也太累人,其实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什么大不了的,地球照样会转的。郝逸琴没多想,就去看望冷先生,刚一进门,一股坏肉的馊味扑面而来,熏得郝逸琴一下子就地蹲在地上呕吐不止。
冷先生看到郝逸琴呕吐的样子,一下子有了精神,神智格外清楚:老天保佑,祖宗保佑,冷家命不该绝。他攒足了浑身的气力,命令冷雨泉马上陪郝逸琴去医院,认真检查看是什么问题。冷雨泉对这种出格的关心极为反感,很不情愿,但面对这个弥留之际的父亲,他也不忍心违命,只好照办。
检查结果,医生很客气地说:“恭喜你们,有了!”郝逸琴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高兴,眉头眼角全舒展开了,她心里知道,这是她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冷雨泉听到这个消息,没有曾经的那种难堪和震怒,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似乎有没有和他全然不相干。
回到家,冷先生神智还清,但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大睁着眼,祈盼着冷雨泉把结果告诉他,但冷雨泉好像不懂得父亲的意思,低着头坐在一边。郝逸琴不忍心冷先生最后一口气不咽,掏出化验单,递到了冷先生眼前。冷先生看了,也看懂了:有了!是有了!而且已三个月有余!他脸上有了红光,眼睛格外明亮,这样持续了几分钟,脸色又明显灰暗下去了,三月有余,这不是自己的真孙子,还是自己的真儿子,自己对不住泉子,真对不住,不过泉子能不能指望上,还在两可之间,毕竟这还是他们冷家的根,再不能出差错,灰暗的脸上又带上了焦急,示意冷雨泉,对他有话说。
冷雨泉把耳朵对到父亲的嘴上,但明显列着一副怕死人似的架式,冷先生说:“泉子……千错万错……都是当爹的错……我……我……我走以后……不要叫郝逸……逸……逸琴戴孝……叫她继续到……到……到……家属院……不要叫重孝冲了……不要冲……冲……”
话停在了“冲”字上,人明明白白咽了气。
冷先生不愧是先生,早就知道自己的归期不远了,所以从里到外穿得整整齐齐,而且都是预先准备好的寿衣,享受的是七八十岁老汉的待遇,不像别的他这种年龄的人,等咽了气以后才给穿几件整齐的旧衣服,至多大脚走针地给缝上件罩衣罩裤,算是给穿上了寿衣。看看他的遗容,脸色平静,眼睛紧闭,可以说没有什么丢不开的事了,只是嘴还半合半张着。一位经过世面的老太太拿来表纸,一边从头到脚地搌擦,一边轻轻在摁下颌,嘴里不住地通说:“去吧!好好去吧!有儿有孙的,两个大学生,他人有的你都有了,他人没有的你也有了,还有什么扯心的呢?一辈子没受过穷,该活的人也都活了,比老先人们强,去吧!留下的事娃子们能办好。”冷雨泉跪在头前,不停地烧纸、磕头。终于,冷先生的嘴合上了,算是收身了,像睡着的样子,平静地落草了。
人死了,最重要的事是请风水先生择日子,看地方。冷雨泉弟兄一个,谁去请风水先生?谁和风水先生一起去看地方钉线桩?同房头最亲的叔伯弟兄,也是同一个祖太爷了,算来远了,快出了五服,又在同一祖坟,说什么也不放心,要是让日了鬼,要受害好几辈子;请别人,谁靠得住?算来算去,和校长懂得也多,和他冷雨泉关系也可以,还算比较靠得住,就叫人请来了和校长。
和校长听说叫他去请风水先生,并和风水先生一块儿看地方钉线桩,有点为难,说:“活是好活,是白事上最高贵的活,不过,我一个外姓人走不到坟上,就会挨冷家弟兄的打,再让我干什么活都行,这个任务说啥也拿不下来。”说的也是,人家冷家的人又没有死光,他和校长外姓人家,胡搀和什么,别说挨打,这样的事过去送命的有的是。
守丧,离不开冷雨泉,孝子不离三寸地,他要离开了丧铺,会叫人笑掉大牙的,但现在情非得已,顾不得别人笑话了,冷雨泉决定亲自请风水先生,亲自陪风水先生看地方钉线桩。
冷家其他人——有爷字辈的,有父字辈的,有同辈的,大骂冷雨泉书念到了驴肚子里,如此不孝,老子躺在地上,他却图清闲去请风水,去坟上!冷家难道再没人吗?传出去还不叫外人笑话?有几个年轻的弟兄,扬言要用哭丧棒上家法。
冷雨泉知道,父亲在时,已经将他们的坟地的秘密告诉过他,说那是一处出人出财的好地方,主五代以后封候拜将,只是大房家从太爷辈上起,一脉相承,人丁兴旺,而他们小房家,从太爷辈开始,数代单传,到他这一辈,眼看要绝后,父亲再四安顿,自己作古以后,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将大房家的脉气拨过来,否则不但没有封候拜将的命,而且会真正断了香火。说来人这东西也怪,人活着总觉得碍眼,说话没份量,老子的话儿子往往听不进去,人死后,他曾经说过的话就成了神话,特别是当儿子的,总那么爱听,甚至达到迷信的地步了。冷雨泉也是这样,当时父亲说的时候,他不理不睬,心里怪当父亲的怎么那么迂腐,啥年代了还信那些个,可现在父亲刚躺下,就深深感到父亲的正确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看人家仅仅仗着人多,自己的事自己就不能作主,弟兄一个,就说自己是双职工,可这种情形之下,双职工又有什么用呢?冷雨泉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曲,不由在丧铺地上大放起悲声了。
冷雨泉哭冷雨泉的,没有人劝哭,家里的事情照常运转,冷家人里里外外,喊叫着抬锅的抬锅,压面压面,都在准备吃死人。明眼人一眼可以看出,埋死人的事似乎与他们无关。
和校长悄悄拉住了冷雨泉说:“只管哭不能解决问题,现在首要的是请一个大东,安排请风水的请风水,报丧的报丧,看你们庄子上,有没有专业大东。”
冷雨泉止住了哭,和和校长圪蹴在亡人头根下说:“有是有,就是冷浩泉,我们的二掌柜,其他事都没问题,但让他安排请风水的事万万不可,他会使坏的,只有把风水请来,把我们坟上的事说清楚了,然后才能请大东。”冷雨泉说得十分焦急。
“都什么时候了,还那么迷信,你不看仕象吗?应该考虑怎么抬埋人是正事,坟上有什么事,你安顿给我,我瞅机会……”
和校长还没说完,冷雨泉就抢过了话头:“不行不行,风水先生请来就迟了,必须在请的时候就说清楚,就算我求你了,和校,再再麻烦你给我请一下风水——请一个你比较熟悉的,水平高一点的,事先暗送上三百元,让他钉线桩时占上一点大房家的脉气,大房家人丁兴旺,这风水先生懂,正常谢金我们在桌面上照常抬,你请来的风水,你陪同到坟上,也讲得通。”
和校长怀揣着三百元,先请风水先生去了。
这边,冷雨泉把冷浩泉让到了尊位上,正正规规磕了三个响头,拜为大东,让大东走马上任。白事上的大东,可小看不得,孝子已乱方寸心,大小事情都由大东作主,主东家给大东交代了家底,就由大东看相着花银钱,掌营务,可以说这几天主东家的家由大东来当。
冷浩泉不愧为专业大东,一上任,就开始调派执事人员,请风水的请风水,请阴阳的请阴阳,报丧的、催客的、下汤的、管物的、起茶的、供水的、一时之间,安排得顺顺当当。
请阴阳的事安排给了冷时义——冷浩泉的四爹,大房家的老四,是个没带罗盘而颇懂地理的土风水。冷时义刚要准备动身,冷雨泉叫住了他,又叫来冷浩泉,说:“二哥,四爹,时间耽搁不起,风水先生我们学校的和校长已经请去了,你们看……”
“也好,也对,不能耽搁,风水来择了日子,上坟钉桩时叫四爹去。”冷浩泉以大东的身份裁决了。冷时义虽然心中有点不快,也没有说什么。
和校长来到风水家,风水先生是他的姑舅爸,很熟,大大方方把三百元擩给风水,说明了缘故。出门时看了看风水家三明两暗的新式拨廊房子,取笑道:“怪不知道老爸这几年发了,东西浅山任你卖,巴掌大的一片片卖好几百元,比北京的地皮还值钱,而且还有背水,如果那一天下岗了,我也学个老爸的风水。”
“胡说!娃子,老师最好,老师最稳定,你们是老邓爷的亲儿子,由臭老九一下子上升了好几个等等。我们这行说来也缺德,闲不过三天就盼死人,一听到哭声心里就高兴,有时也有风险,像这背水就不好拿。”老爸对老侄,也没什么隐瞒的。回来的路上,和校长问风水先生占大房家的脉气是怎么回事。
风水先生说:“这怎么说哩,比仿说一家的坟地就像一棵树,虽然根是同一个根,但生长过程中就要分枝,有的枝越长越旺,也有的枝越长越没劲,直至干枯。旺枝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从来没有被伤害过,二是充分能晒到太阳,长得一旺相,邻枝的脉气也就被它吸了过来。就说这冷家吧,根据情况,他们的根就是靠山——靠山要硬,主杆就是最初葬下的那老先人,老先人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大房,一个是小房,就是大树的两个分枝,大房家没受过伤害,树皮没被剥过,树枝没被折过,就人而言,没干过缺德事,重孝悌,烧钱挂纸及时,能晒上阳光就是本来大房、小房晒的阳光一样,可现在大房家枝繁叶茂,就会遮住本来属于小房家的阳光。“
“树是这样说,有科学道理,那么具体到坟上,怎么讲。”和校长认为风水先生在附会,风水先生为了在和校长——当老师的,有知识——面前炫耀一番,继续说:“阴阳一理,大房家人多,坟埋的地方宽,像这家人,死掉人的这一家,从上往下算,他的爷爷奶奶只占了两棺地方,大房家也是两棺,到他的父亲一辈上,他的父亲弟兄一人,还是两棺,大房家有五个儿子四个儿媳妇,就是九棺地方,每棺地方算一米,小房家占地一直是两米宽的一条,而大房家已有九米宽,九米宽的地方对面照到的地方就大,照到的照山就多,就像树木照到的阳光多是一样的。”
对呀,这风水理论,还的确也能自圆其说。“不过老爸,你说大房家没受过伤害,就是没干过缺德事,可是人上七八个,杂疙瘩有几个,保证大房家的人都没干过坏事吗?”和校长还多少有点不信服风水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