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大年三十日,和上年相比,司骡没那么紧困了,公私帐都清了,不怕年关有债主上门了,年货也算比较丰盛。早半天忙着给邻居们写对联,下半天自家贴上了对联,离吃年夜饭还有段时间,心理觉得空落落的。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了,年夜饭也好了,是传统的饺子夹长寿面,为了图吉利,我们通常都称作蛛蛛吊线,准备一家人吃团圆饭。这时梦夏的大舅舅来了,要夏之冰给理发,一家人就让他吃饭,说吃过饭以后再理发,饭吃了一半,梦夏的外公又领着他两个家孙子来了,也说是要理发。
梦夏的外公还没有坐稳,他大舅舅又不声不响地走了,他外公就数说大儿子的不是,二十七八了还不找婆姨,兄弟都两个娃子了,还光棍一条,年三十了对联也不贴,院子也不扫,说了两句就不见踪影了,别人养儿防老哩,自己啥时候了还是老伙计,害得连一顿年饭都吃不顺当……司骡和夏之冰极力劝他,使他消了气,和四个孙子高高兴兴吃了年饭,又叫夏之冰给理了发,走了。
年夜饭不能多做,做多了就成了剩饭,一剩就剩到了第二年,第二年就是个吃剩饭的命,年夜饭也不能少做,做少了就吃不饱,一不饱也就不饱到第二年了,第二年就是个欠吃的命。这个年三十日,司骡只尝了两个饺子就假装吃饱了,客人一走,他急急地给梦夏和子升换上新衣服,领着他们给先人烧纸去了,烧纸回来,夏之冰又正在给她大弟弟理发,来了几个拜年的外甥侄儿,也没地方磕头,进来就出去了,连个花生糖果什么的都没吃一个。等到把毛发拾掇干净,已经晃过了司骡拜年的时间,夏之冰问司骡吃不吃,长寿面还有。司骡说不吃了,早就饱了。心里十分不痛快。
梦夏和子升跟着司骡的两个外甥给奶奶拜年去了,夏之冰躺在床上看春节文艺晚会,司骡一个人在沙发上喝闷酒。
电视里的吵闹愈使司骡心烦了,奶奶的,这春节文艺晚会越来越没意思了,全国人民的舞台变成了几个“星”家族的家庭舞会,台上闹了个高兴,台下看了个扫兴,与其看这样的文艺晚会,还不如睡上一睡,那不是在演戏,而是在闹红火,是在尽情地欺负全国人民的眼睛和感情。司骡干脆头顶对着电视机躺下了。
年是什么?
小时候盼过年,为的是过年闲,过年没人管,过年能吃上好饭。那时候的拜年,可兴盛了,全队人家挨家挨户地拜,凡是沾点亲戚关系的也都去拜,从初一拜到初五,每到一家,磕几个头,最少可以挣一支烟,有时还能挣到一两个糖或一把花生之类,每天的收获每天晚上打牌赌输赢,给愉快地挥霍了。过年好!
长大后爱过年,为的是过年富,过年有处去,过年喝酒有兴致。那时候,十几个同学聚在一起,一天一家,高唱着“毛主席万万岁,咱哥们天天醉”,十天半月地不回家也很正常。口袋里钱不算多,可很富有,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就是掏钱买两个嘴巴也没有人说你的不然。过年爽!
现在怕过年,因为要夸过年,要还年,要应酬年。去给人家拜年,不管吃了没有,有胃口没胃口,鸡鸭鱼肉一齐上,讲究菜的数量,话桌上说的是谁家几个菜,谁家什么烟,谁家什么酒,至于吃不吃,抽不抽,喝不喝,倒在其次;人家请了一年,必定是得还一年,约定的时间里哪里都不能去,自置于无高墙的监狱之中;所还之年和人家相当,心态平衡,还倒罢了,如果年不如人家,就要陪上十分恭维,以补充自己年的不足;人家给自己的老汉们磕了头,无论多忙,多没兴致,也要去给人家的老汉还头,人家给自己的孩子发了福钱,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得给人家的孩子还福钱。内亲、外戚、亲戚的亲戚,方方面面都得照顾。过年累!
你看这大年三十晚上,连个团圆饭都吃不成,连个干净年都过不上,弄得毛连葛草的。想当年,老外父把司骡打入另册,成为工薪族永不翻身的穷光蛋,逼得他快要上吊的时候,他曾说过“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话,后来有了儿子,筋丝儿连着骨头,慢慢来往了,可不叫进门要进门,进了门还要上炕,连大年三十日都诉苦的诉苦,清毛的清毛,自己是头清了,一切毷氉事全推给了司骡,有这个资格吗?有这个情分吗?
司骡迷迷糊糊地像看无声电影一样,大脑里过着一幅一幅的画面,酒一口一口往胃里灌着——司骡喝闷酒,从来不用酒盅,都是将酒瓶提悬在空中,往嘴里灌酒,那声音很清脆,司骡很爱听——那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酒也灌的时多时少,一种多次在梦中出现过的情景又展现在了脑海里:浩淼的水面尽头,是一处悬崖峭壁,飞上峭壁,是一处不见边际的草坪,翠绿的草坪上,是自由市场,各种买卖随处可见:鸡鸭市、骡马市、水果市、蔬菜市、热饭市、冷饮市……十分嘈杂,将翠绿的草坪弄得狼籍一片,使人无心留恋。穿过市场,是一个仅容一人的长长的隧道,穿越隧道时,只能头在前,脚在后,慢慢爬行,十分憋气。过了隧道,山谷里是一处向阳的红房子,没有一个人,只一只雪鸡在房门前的小沙滩里静静地卧着,闭了眼晒太阳,没有一点声响,又不是静得可怕,而是很和平很愉悦,有一种归宿的感觉。司骡记得,梦霞是属鸡的。
想到梦霞,心理烦乱不安,听到外面阵阵的鞭炮声,司骡也出去放了一链子鞭炮。三十晚上的夜空,被上天炮、烟花、灯光照得亮哗哗的,特别是巴沙城上空,更显得明亮。
司骡身不由己,从家里走到河里,从河里走到巴沙,从巴沙走到青山寺,整整走了两个小时,而司骡却是不知不觉,只梦游一般,漂过了浩淼的水面,跃上了陡峭的石壁,穿过了嘈杂的市场,爬过了憋气的隧道,到了红房子面前,寻找着那只悠闲的雪鸡。
一个小和尚猛喊了一声:“有鬼啊!”惊醒了司骡,这哪里是红房子,分明是青山寺。这青山寺在巴沙来说,是唯一的旅游胜地,初一到十五香客们成千上万,近年来乡长、县长们也颇信仰,求官的不少,据说很灵验,因此初一十五去的小车也不少,为此还专门修了一条硬化车道。但司骡只去过一次,那是刚和夏之冰结婚后的正月初八,闲来没事走到了青山寺,刚拜了两个殿就吓出了一身汗,因为几个贼头贼脑的肉头和尚跟进来,跟出去,带着一股邪气。听说这里的和尚,不是耳聋的、就是眼瞎的,个别有头脑的,还是犯过法的,况且尼姑和尚一锅烩,真正六根清静的有几个,吓得司骡领着夏之冰,逃也似地离开了青山寺,从此没有再往青山寺送过脚踪。他一向尊敬宗教,信仰佛道,但不信仰现在的寺庙。
眼前又到了青山寺,是大年三十日晚上十二点钟。惊醒了的司骡还是不大醒,他要找主持师父,要求在青山寺避年。
主持正在看电视,对司骡很热情,说是三十晚上能找到他,和司骡有五百年的因缘。讲到因缘,司骡问自己的过去如何,现在如何,未来如何。主持说佛家重在修行,不重卜算,一个恶人可修成善果,一个蚂蚁可修成人身。司骡说要在青山寺避年,一避避到正月十三。主持说不行,他失踪后,家里人要找,不但他造了孽,寺上也有罪;主持给他判了一道符,说在家里也可避年,可以不访客,也可以不会客,叫他立马回到家中,以免家人担心。
离开青山寺时,司骡的酒醒了,从青山寺到巴沙一路都是乱坟滩,司骡有点害怕,口中念一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念一句“唵、嫲、呢、叭、咪、吽”,心中想到家里人会担心,更知道避年的事一旦传出去,准会被人笑话。夜里两点多,司骡又回到了家中,夏之冰还认为他在附近谁家玩了几圈,一点也不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