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一到下午他就去了农场。在此之前他已经写信给米丽亚姆了,说定穿过田野散步去哈克诺尔。他母亲对他非常关切。他没说什么话。但她知道这件事是要费尽周折的。他的神情异常镇定,使她非常安心。
“儿子,没关系,”她说,“事情了了,你就会好多的。”
保罗惊奇而反感,当即看了他母亲一眼。他不需要同情。
米丽亚姆在小巷的尽头跟他会面。她穿着印花薄纱的短袖新衣服。那短短的袖子,袖子里面米丽亚姆那棕色的胳膊——这般可怜顺从的胳膊——使他感到无比痛苦反倒使他横下了心。她打扮得如此艳丽,是为了他。她像是朵只为他而绽放的鲜花。每当他看她一眼——她如今已经是成熟的少妇,身着新衣真的好——都引起他无限痛苦,他的心因她而压制的几乎要炸裂。但他决心已定,不可挽回了。
他们在山上坐了下来,他躺着,头枕着她的腿,她用手指抚弄着他的头发。按她的说法,她知道他是“人在心不在”。往往是,在她要他的时候,她期待他却找不到。但是这一天下午,她却没有料到。
他告诉她时已经快到五点钟。他们坐在小河边,那里,凹陷的黄土岸,上面覆盖着一层草根土。他用一根枯枝将草根挑开,他心烦心乱时便会这样。
“我一直在想,”他说,“我们应该分手了。”我不想结婚,我从来就没想过结婚。要是我们不打算结婚,继续下去就没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说?”
“因为我打定主意了。”
“你不再要我啦?”
“我要我们分手——我们谁也不连累谁。”
“那过去的那些月怎么解释?”
“不知道。我只是对你说了真话。”
“你现在为什么变了啊?”
“我没有——我还是我——只不过现在我知道继续下去没意思。”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就没意思。”
“因为我不再愿意继续下去——我也不想结婚。”
一阵沉默后,他使劲地挖土。她低头沉思。他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就像个幼儿,喝饱了之后把杯子一扔,砸个粉碎。她看着他,觉得她是可以抓住他的,可以从他身上挤压出一点长性来。然而她却孤独无助。她哭了。
“我说过你也许只有十四岁——其实你只是四岁。”
他听到了。他仍然使劲地挖土。
“你是个四岁的小孩子。”她气愤地重说一遍。
他没有搭腔,但心里在说:“好吧,如果我只是个四岁的小孩,你为什么想要我呢?我可是不想再有个妈妈了。”但他什么也没对她说。
“你告诉你家人了吗?”她问。
“我告诉我母亲了。”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你要怎么样啊?”她问。
“呃,我要我们分手。多少年来我们都形影相随,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这样你就有自己的独立生活。”
她痛心不已,但他这话不无道理,不由地她记在心上。她知道自己屈从于他,只因为不能自拔而对此感到憎恨自己。她内心深处也曾恨着,这是因为她爱他而他却在摆布她。到最后她也曾竭力摆脱他。与其说他摆脱了她,倒不如说她摆脱了他。
“再说,”他继续说道,“我们或许会相互连累。你为我费心费神过,我也为你费心费神过。现在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各自的生活吧。”
然而,她心里知道,他要的自由自在是克莱拉影响了他。但是她没提一字。
“我不会告诉家人的。”她说。
他皱着眉头,“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说。
他知道他已将她推入绝境,并且在她危难之时却弃之不顾,这使她恼怒。
“告诉他们,你不愿意也不会跟我结婚,已经吹了,”他说,“这已够真实的了。”
她闷闷不乐地咬住手指。她沉思良久。她早就知道会到这一步;她早就看出来了。这眼前之事跟她痛苦的期望真是不谋而合啊。
“一直——一直就是这样啊!”她叫道,“我们长期以来就一直在争斗——你竭尽全力要摆脱我。”
她的这番话就像一道闪电突然而来。他的心怔住了。她就是这样看待他们的事的?
“可是我们在一起也有过美好时光,也有过一些美好的日子啊!”他争辩道。
“从没过!”她叫道,“从来没有过!你总想摆脱我。”
他争辩说:“不是总想——开始的时候并没有!”
“一直都是——从一开始就是——一直就是这样!”
他呆呆地坐着。他本想说:“是一直很好,可也到头了。”她——过去他蔑视自己的时候对她的爱是信赖的——竟认为他们的爱从来就不是爱。“他一直回避着她?”他们的爱是反常的。他们根本就没有真正有过爱;他喜欢把不存在的东西想象为存在的东西了。她本来一直就知道。这一直藏在她的心灵深处!
他坐着,一声不吭。他心如刀绞觉得这风流韵事纯属于玩世不恭之举。其实是她玩弄了他,而不是他玩弄她。她一直向他掩饰她的一切指责,一直让着他,也蔑视他。她现在就蔑视他。他变得有理性,更加狠了心。
“你应当嫁给既崇拜又喜欢你的男人,”他说,“你就可以想怎么他就怎么他。如果你了解男人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崇拜你的男人更多。你应该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们决不会去想摆脱你的。”
“多谢!”她说,“你就别引导我嫁给什么样的男人。你以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好吧,”他说,“我不再提这事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挨了一击而不是给了一击。八年的友谊和爱情,他一生中的这八年,都被一笔抹杀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想到要和我分手的?”她问道。
“我决定这个主意,是在星期四晚上。”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我。”她说。
这话使他既感到苦涩也感到无比高兴。“哦,好哇!如果她早知道,这事对于她就不算突如其来了,更有利化解这场风浪”他心里想。
“你对克莱拉说过我们分手的事?”她问道。
“没有,我会告诉她的。”
他们都沉默一会。
“你应该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在我祖母家说过的话——而且,就在上个月也说过?”
“记得,”他说,“我记得!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事儿没成,我拿这事也没办法。”
“事儿没成,是因为你另有想法。”
“不管是不是另有想法,都不会成。你压根就没相信过我。”
她很怪异地哈哈直笑。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心里一直想的全是她欺骗了他。她在他以为她崇拜他时蔑视他。她任凭他胡言乱语却不反驳他。他恨她,这些年来她一直把他奉若英雄,暗中却认为他是个乳嗅未干小孩,蠢小孩。那她又为什么让这个蠢小孩干蠢事呢?他对她横了心。
她坐在那里,满腹酸苦。她早就知道这一切——哦,她早已全都知道了!在他们疏远的那段日子,她便从来瞧不起他,卑鄙、平庸、愚蠢。她甚至对他关闭所有心扉。她没有被打倒,没有被他降伏,甚至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她早就预料到。只不过,他现在坐在那里为什么还能如此不可思议地左右她的心灵呢?他的所有言行都使她如痴如醉,仿佛被他施了催眠术控制了所有的灵魂一般。也好,他走就是。不过,他对他的新的激奋之情感到厌倦后,他是会回来的。
他用脚在地上任意乱踢,时而从嘴里发出烦乱的语气。她站起来,他坐在那里朝小河里扔土块。
“我们去附近吃点东西好吗?”他问道。
“嗯。”她答道。
两人边吃,边谈,说了很多不相干的话题。他大谈他对装饰的爱好——那农舍的起居室也引起他的兴趣——还有装饰与美学的关系。
她默默不语。他们在往回走的路上,她问道:
“我们还会不会见面?”
“也许不会。”他很无赖地答道。
“也不写半封信?”她近乎嘲讽地反问道。
“随便你,”他回答说,“我们算不上是陌路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一场缘份。我会抽时间给你写信。你,看着办吧。”
“哦,我知道了!”她尖刻地回答说。
他在巷子尽头跟她分手。她一身新衣,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即将面对巷子那一头的亲人,这时他站在大路上一动不动,想到是他的好,同时想到他给她带来痛苦,顿觉愧疚、痛苦。
他为麻醉自己便是走进柳树酒馆喝酒。酒馆里有四个姑娘正在喝葡萄酒,当天她们是出来玩的。她们的桌上放着一些巧克力糖。保罗坐下叫了一瓶威士忌。他看到对面的四个姑娘交头接耳、推推搡搡。不大一会,一个肤色浅黑、美丽的轻佻姑娘向他走来说:
“吃一块巧克力怎么样?
另外那几个姑娘哈哈大笑,笑这姑娘冒失无礼。
“好,”保罗说,“给我一块硬——果仁的。我最不喜欢吃奶油的。”
“喏,给你,给你一块杏仁的。”
她用细长柔美手指夹着糖。他张开嘴。她把糖放进他嘴里,她的脸此时红了。
“你真好啊!谢谢”。他说。
“呃,”她答道,“我们看你愁眉苦脸很不开心,她们就挑唆我,赌我不敢请你吃块巧克力。”
“只要是你给,就是再给我一块我也要——最好换一种别的口味的。”他说。
她们听了,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他回到家时已是九点钟,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他很疲倦地走进屋里。门口一直在等他的母亲焦急地站起身来。
“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他说。
“我很高兴。”母亲答道,大大安心了。
他挂好帽子,十分疲倦。
“我说了,我们一刀两断。”他说。
“这就对了,我的好儿子,”母亲说,“眼下她也会难受得很,可是归根到底,这样的选择最好。我知道。你跟她有些不合适。”
他大笑,笑声发颤,他坐下背靠着墙,似乎找一些冰凉的感觉。
“我在柳林酒馆里认识几个姑娘好好地开了开玩笑。”他说。他母亲痛情地看着他。他此时早已忘记米丽亚姆。他把柳树酒馆里姑娘请吃巧克力的事说给她听。莫雷尔太太看着他。他那欢笑的面容似乎显得并不真实。在其背后藏着何等的哀楚骇与苦痛啊。
“吃点儿饭吧。”她十分温厚地说。
饭后,他若有所思地说:
“她从来就没想要真正地喜欢我,妈妈,一开始就没有,所以她并不感到惊讶。”
“恐怕,”他母亲说,“她对你不放手呢。”
“您放心,”他说,“应该不会这样吧。”
“好了,崩理她了。”他母亲答道。
于是他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她,丢下她一个人。关心她的人本来少,加上她关心的人也甚少。她只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独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