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她手里的簿子翻起来。他发出好奇的声音,显得又惊又喜。
“这里面有些,很不错。”他说。
“一点儿都不差。”她认真地说。
两人坐下来吃晚饭。
“顺便问一下,”他说,“我怎么听说你自己挣钱过日子了?”
“是的。”她说道,埋头喝起了咖啡。
“做什么工作?”
“我就是在布劳顿的农校学习三个月,或许能在那儿当老师。”
“哎呀——这对你来说太合适了!你一向都愿意自立嘛。”
“是的。”
“怎么没告诉我?”
“我也是上周才知道。”
“可我一个月之前就听说了。”他说。
“是的,当时没有决定下来。”
“我早该想到,”他说,“你告诉过我,你要自己努力试试的。”
她吃饭的时侯,神情慎重,仿佛好像因他如此张扬所熟悉之事而畏缩。
“我想你一定非常开心。”他说。
“是的,非常高兴。”
“对,这是件好事。”
他顿时颇感失望。
“我觉得这是了不起的。”她说,口气有点傲慢、愤慨。
他当即付之一笑。
“我觉得对男人来说,工作几乎算是一切。”
“难道男人就可以把自己的全部献给工作吗?”她问道。
“是,其实是这样的。”
“女人只拿她不重要的那一部分?”
“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望着他,气得瞪大眼睛。
“那么,”她说,“要真是如此,那真是奇耻大辱。”
“是吧。我也不是什么都懂。”他回答道。
晚饭过后,两人靠近炉火旁站着。他给她搬张椅子放他对面,两人都坐下了。她穿着深紫色的衣服,同她深色的皮肤和浓眉大眼非常相称。鬈发依旧美丽、蓬松,脸却看上去老多了,棕色的脖颈也好像细了些。他感到她似乎老了,比克莱拉还要老。她的青春飞快地消逝了。她显得有些呆板、木然。她沉思片刻看着他。
“你的情况怎样?”她问道。
“还好吧。”他回答说。
她望着他,等待着。
“不是吧。”她说,声音很小。
她棕色的双手紧张不安地握在一起,放在膝上。这双手依然有失自信与镇静,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他看到这双手时不禁后退。随后他苦笑了。她把手指放在了唇间。他那瘦长、黝黑、备受折磨的身体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她突然把手从嘴也拿开,看着他。
“你同克莱拉吹了?”
“恩。”
他的身子就像搁在椅子上被扔弃的东西。
“你知道的,”她说,“我想我们应该结婚。”
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猛然间清醒,而且对她肃然起敬。
“不管怎样,我不能让你糟蹋自己,不能让你成了别的女人——像克莱拉那样的女人——的牺牲品。”
“牺牲品!”他重复一遍,笑了笑。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他坐在那里,觉得失望又涌满心头。
“我没把握,”他慢慢地说,“结婚能带来多大好处。”
“我只是在为你着想。”她答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可是——你这样爱我,你把我装在口袋里。那样会憋死我的。”
她垂下头,又把手指放在了唇间,心中充满了辛酸。
“你不这么,还能怎样?”她问道。
“不知道——过下去,我想。说不了我过不多久就到国外去了。”
“你要我,想嫁给我?”他低声地说道。
哦,他怎能不要她?属于他的恰是她的心灵。属于他的,他怎能不要?
“你想这样?”她认真地问道。
“不太想。”他痛苦地说道。
她转过脸,庄重地站了起来,把他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地摇着他。那么说,她是不能得到他了。她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对她来说,这是痛并快乐的自我牺牲。对他来说,又是充满怨恨和痛苦的再一次失败。他不能忍受——这胸脯很温暖,这胸脯如摇篮一样摇得他承受不了这负担。他好想依偎着她,但这有形无实地依偎只会折磨他。他只能退到一边。
“不结婚,就没别的办法吗?”他问道。
“恩,”她说,声音低沉的如丧钟,“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两人的关系就此结束了。她没法要他,不能解除他对自己的责任。她就只能因他而牺牲自己——每天都开开心心地牺牲自己。然而他需要她搂住他,高兴且命令似地说:“不要心神不安,不要寻死觅活。我是你的伴侣。”她没这样的力量。再者说,她需要的是伴侣吗?再者说,她就是想在他身上找个救世主吧?
她安静地坐着。他点燃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他在想念他的母亲,把米丽亚姆已经忘记。她突然之间看着他。痛苦涌满她心头。她的自我牺牲看来是徒劳了。他冷冷淡淡躺在那里,对她毫不关心。她在猛然之间再次看见了他的缺乏信仰和浮躁、善变。他就像个任性的孩子似的毁掉自己。那好,他活该!
“我想我是该走了。”她小声说。
他从她口气便知,她蔑视他。他默然站了起来。
“我送你。”他答道。
她在镜前,用别针把帽子别好。他拒绝她的自我牺牲,让她十分痛苦,苦不堪言!以后的生活显得毫无生机,仿佛已没光明。她低头看桌上那些花——如此芬芳,洋溢着春天气息的鸢尾花和鲜红的银莲花竞相争艳。真是有他定有这些花。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颇有信心,敏捷、冷酷、镇静。她知道她应付不了他的。他会像只鼬鼠似的从她手里溜掉。但是没他,她的生活会毫无生气得过且过。她沉思着,抚摸花。
“带走吧!”他说。把花从花瓶里拿出来,水淋淋的,快步走进厨房。她等他过来,接过花,两人一起走出去,他说着话,她感到心灰意冷。
现在她要离开他。他们在车上坐着时,她痛苦地依偎着他。他没一点反应。他去往何处?他的结局又将怎样?他在她心中留下空虚感情,她不能忍受。他如此的愚蠢,如此的糟蹋自己,一向难为自己。现在他去往何处?他毁了她,对他又算什么?他没信仰,只图一时的痛快,没别的,不顾更深刻的东西。好吧,她等着看他的结局会怎样的。等他吃尽苦头而厌倦时,就会屈服回到她的身边。
在她表姐家的门口,他同她握手后离开了她。他转身走时,觉得已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他坐在车上,只见镇子延伸到铁路所在的山中凹地,到处一片迷蒙的灯光。镇子深处,一大片乡村,那里冒着炊烟,星星点点,没他容身之处!无论他身在何方,他都是独身一人。在他眼前,当他的面,延伸着无限的空虚,在他身后,也是茫茫无边的空虚。街上的行人匆匆,也阻挡不了他的空虚。他们是些小小身影,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但是他们每个人的身上是同样的黑夜,同样的沉寂。他下了车。乡间是一片的死寂。寒星在天空闪烁,苍穹之下,点点寒星倒映在一望无际洪水中。这无边无际无所不在的茫茫黑夜,充满恐怖,白昼只能暂时惊醒它唤醒它,但它还会回来,最后成为永恒,将世间万物包罗在它沉寂和的黑暗中。而不存在时间,只存在空间。谁能够说他的母亲曾活在这世上而今已不在人世了?她曾在一处,如今又在另一处,仅此而已。不管她在何处,他的心灵都不离开她。而今她已远去,走进这黑夜,他依然与她同在。母子同在一起。但他的身子,他的胸脯靠着梯磴,他的双手扶着木头栅栏。这些似乎都是有形之物。他身在何处?——站在这的不过是区区血肉之躯,还不如洒落在麦田里的一颗麦穗。这使他无法忍受。那无边无际、黑沉沉的寂静从四面八方朝他压来,欲将他这个如此之小的火星扑灭,万物皆消失于黑夜,向四周伸展,远至星星与太阳。星星和太阳这些光亮的颗粒惊吓得团团转,相互拥抱在一起,在让它们相形见绌的黑夜里显得渺小、胆怯。如此这些,包括他自己,都显得微不足道,说到底只不过是乌有而已,只是并非不存在。
“妈妈!”他轻声喊道——“妈妈!”
这一切中,她才是他唯一的依靠。她如今已不在人世,跟黑夜合而为一。他希望她抚摩他,把他带在她身边。
但不,他不能屈服。他猛转身,向城市的金色磷光走去。他抿紧嘴,握紧拳。他不能朝那个方向走去,不能走向黑暗,不能随她而去。他快步向隐隐约约的嘈杂声、灯火辉煌的镇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