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曙光刺破了云层，却刺不破浓雾，大山里的浓雾。
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在聚散不定的山雾中，穿梭着三个极快速的人影，人在虚无缥缈间，仿佛漫游于仙雾弥漫的天外之天。
雾气打湿他们的衣裳，然而这种掠动在群山间的自由与快感却是任何事也代替不了的。花月魂此时穿的是一身淡雅的紧身裙，裙已湿润，紧贴着她的身体，使她看上去更美，更有一种无法尽诉的吸引力。
至少司空宝现在的眼睛里，只有她的身姿。
花月魂身形下落，转瞬间，又飞跃而起，已到远处。而身后，司空宝和樊不凡也紧随其后。她忍不住说道：“好轻功，果然是后生可畏呀。”
“我们要你带路而已。”司空宝轻松地说。
“是么？”花月魂冷笑着，忽然加快速度，眨眼间已把身后的两人甩远。她刚在想是不是要等等他们时，就发现司空宝和樊不凡又已到了她身后。“时间还早，夫人不必着急。”樊不凡在说。
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将深山中的浓雾驱走了大半。
只要有山脉，就有山谷。
有的山谷大，有的山谷小，有的山谷美丽，有的山谷险恶，有的山谷像鼻孔，人人都可以看得到，还有的山谷却像是处女的肚脐，虽然大家都知道它一定存在，却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转过六七个山坳，爬上六七个险坡，他们来到了一个悬崖顶。
崖下壁立千仞，深不见底，对面也是一片峭壁，两峰夹峙，相隔四五丈，从山下看来，天只有一块。
悬崖上，白云悠悠，凉风习习。花月魂深深吐出口气，指着远方峭壁下的山谷道：“那里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樊不凡望向那个比处女的肚脐还神秘的山谷，无言。司空宝说：“只要白玉凤凰真的在那里，我就一定把它交给你。”
花月魂怔了怔，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何地，被哪一个人的哪一句话感动。良久，她才道：“那山谷中，有六个江湖上早已无立足之地的恶徒巨匪，当年秦少衣曾施恩于他们，所以只有秦少衣能指使他们。这些人曾把江湖闹得腥风血雨，所以……”
司空宝打断她：“他们曾经或许是的，现在他们都已老了。”
“有些人是永远不会老的，他们或许会死，却绝不会老。”
花月魂道：“我自己推想，那六人极可能是‘恶僧’铁水、‘偷心魔’萧笑、‘唐门弃徒’唐九、‘长安狂徒’任疯、‘杀人无算’莫无敌、‘勾魂使者’李无魂。”
六个曾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从花月魂嘴里说了出来。樊不凡至少知道他们其中五个，而且曾听无数人说起过他们的故事，令人胆战心惊的故事。司空宝知道的也不比樊不凡少，甚至他当年的师傅也专门对他说起过“偷心魔”萧笑，称他是世上偷术最高明的人，因为他通常“偷”的是别人的心，血淋淋的心。
“他们每月都会有人出山去采购当月的必需品，若是你们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少对付一两个人。”
花月魂在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司空宝和樊不凡，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对这两人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甚至已不想让他们再为自己冒险。——她本已不该再有这种感情的。
“不必再说了。”司空宝道：“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你只需要回去等我们的好消息就够了。”他说得很淡，却已无商量的余地。樊不凡同意司空宝的话。
“你们现在就准备动手？不再计划、准备一下？”
没有回答。其实花月魂早就应该明白，有一种男人在做事情的时候，女人是永远干预不了的。她面前的这两个人无疑就是这种男人，一种真正的男人。
她又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最好小心，如果不成功我也绝不怪你们。”
樊不凡的折扇已打开，微笑道：“这小子面对危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好像天生带着好运气，夫人请放心。”
花月魂无言以对，已转身要离去。樊不凡忽然又道：“或许秦大侠也在那山谷中，如果夫人还想见他一面，我或许可以……”
花月魂回头对他一笑：“不用，我只要你们拿回我花家的白玉凤凰。”谁也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伤心往事才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樊不凡看着她离去。
（二）
前方山谷透着不可知的神秘。仿佛上古洪荒时屹立天地间的巨兽的大口，正等待着吞噬生命。
秋风”凄厉“地吹过，依然带着远山的木叶清香。司空宝和樊不凡伫立在这连绵无尽头的大山深处，他们的身躯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单薄而笔直。
“没想到又是带你来勇闯地狱，我还真是有一点儿过意不去啊。”司空宝笑着说。
“习惯了。”樊不凡走到那条从前方山谷里弯流而出的小溪边，蹲下，舀了口水喝，道：“好甜的山水。”司空宝道：“面对那几个老江湖，咱们还得认真行事，我想，晚上行动并不见得比白天行动安全。”
“知道我在想什么？”樊不凡笑道：“我在想这条溪流的源头在哪，如果不在那谷里，我们就可以到这条水的源头放点蒙汗药，把他们全药倒了。”
“不赖不赖。”司空宝道：“你听说过唐九么，二十年前被唐门逐出门墙的唐九，如果这位使毒大行家能被你药倒的话，他就活不到今天。”
“所以我也在想，面对他们，看来不拼命是不行的了。”樊不凡道：“或许最直接的方法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还是不能鲁莽行事，我先进去摸摸路子，再回来和你商量一下。”司空宝身形掠动，已如蝴蝶般地朝那个山谷渡去。“放你娘的狗屁。”樊不凡也轻飘飘地追上了他。
从狭隘的谷口掠入。便就这样进入了这神秘而险恶的山谷中。
嶙峋的怪石、沧桑的树木、倾斜破败的木屋、还充斥着种种令人难受的无形的压力，仿佛这里每一寸地方、每一种事物都存在着可以让人万劫不复的强大力量。
他们已变成两条世上最狡猾谨慎的狐狸，闪移在这怪石、老树和破屋间。他们当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完全熟记于心，永远不忘记。
到现在为止，事情进展得依旧顺利，所以他们决定再进一步，到山谷的更深处去看看。不知里面还有多少嶙峋的怪石、沧桑的树木和倾斜破败的木屋？
或许这里远没有那么可怕，或许这世上许许多多使人们害怕的人与物，都远没有那么可怕，人们害怕的或许是他们臆想出来的人与物。
这是不是真理？绝不是，世界上哪永恒绝对的真理？
当一只苍鹰突然盘旋在他们上空，带着响彻云霄地长啸时，他们就已知道坏事了。“分头跑。”这句话也不知是司空宝还是樊不凡说的。总之现在危险已经降临，甚至比任何时候都危险得多。
他们的身体已如苍鹰般地暴起，就在这瞬间，数点寒星已至，就打在他们本来的位置上，又细又长、寒如星光的银针。如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唐门最毒、最霸道的七星针。
——唐门七星针，见血已断魂。
司空宝快速掠向谷口方向，便发现两个麻衣老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静静地站在他本来要逃走的方向，把他要走的路已完全封死。他立马折了回来，他人在空中竟反折了回来。而寒星又已将至，两个麻衣老叟也已飞袭向他。
司空宝是向外逃，而樊不凡是往里遁，他遁入这山谷的更深之处。然后他就感觉到一股疾风携着雷霆之势正在逼近，甚至已到他耳后。
他侧身急避，他的动作，已是一种接近本能的反应。一柄大铁椎击到一块黑岩石上，整个石块瞬间爆炸，碎石如雨。樊不凡已蹑到两丈开外，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就看见那柄大铁椎握在一个天神般的巨人手中，这巨人挥舞铁锥，暴吼着奔来，每奔一步都似能动摇大地。樊不凡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幸好，樊不凡想，这可怕的巨人虽然庞大而不可战胜，但他的速度始终是不及自己的，只要能保持住这个优势，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只可惜，他终于意识到，他的敌人并不止一个。一条长长的链子银勾又席卷而来，把他的前路全部断掉。
前方是一条灵活如毒蛇的链子勾，后路是一柄能动摇天地的大铁椎。
樊不凡已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袭击他的人无疑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把樊不凡逼到如此境地。
巨大的铁锥一次次地当头喝下，而灵活的链子勾专走铁锥攻击时的空隙，这一刚一柔，一短一长几乎已把樊不凡逼进了死路。现在他已完全可以肯定这两人是谁——无视少林所有清规戒律的“恶僧”铁水、己无命人无魂的“勾魂使者”李无魂。
日正当空，这山峰空隙间的小小山谷中，却发生着不可想象的恶斗。
石碎、树断、叶落、秋风零。
樊不凡身形闪动，不知已躲过多少次危机与死亡。铁水和李无魂也万般无奈，本来明明已经可以攻击到樊不凡，可每次最后一刹那都让他从不可思议的位置避开，就像是一条狡猾的泥鳅，不管怎样都无法抓住。
这座山谷的最里面是一片悬崖峭壁，崖顶轻云飘飘。崖间有清泉涌出，流下山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瀑布。瀑布流下，打在一块巨石上，再流入一个小小的水泊里，水泊里的水蓄满又流出，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流水，蜿蜒地淌出山谷。
樊不凡已被铁水和李无魂逼到那小小的水泊边，身后是耸立的峭壁，他已陷入了绝境。他的速度已在一点一点地变慢、他的力量也已在一丝一丝地减少。
他非常明白，如果不尽快摆脱这二人绝妙地配合与纠缠，他就必将身亡如此，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就在这种情况下，没人能想到居然会是一滴水珠救了他。
瀑布流下，打在那块巨石上，一滴小小的水珠忽然被溅起，恰好飞进了正在挥舞着铁锥的铁水眼睛里。铁水的眼睛不由得一眨，手中铁锥虽然仍在挥动，但速度与力量已在这瞬间大减。
就是这小小的变故，却给樊不凡带来了绝处逢生的希望；这小小的变故，已是樊不凡唯一的机会。
高手争锋，无论多小的破绽都可能是致命的。就在铁水的铁椎已快挥到樊不凡的胸前时，樊不凡突然跃起，双脚就搭在他的铁椎之上，借着这股力量纵身而起，飞向峭壁。
乍看上去，就像是铁水一锥将樊不凡击上半空的。这变化实在太快，太惊人。简直让人难以想象樊不凡是怎么做到的。
“你不能上去！”铁水暴跳如雷，昂首恶吼。
樊不凡当然绝不会听他的，用脚尖蹬着屻壁上凸起的石尖，一段一段地向上掠。“小朋友，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李无魂阴测测地笑了笑，将手中那条长长的链子勾一抖，说时迟那时快，携有银勾的长链已灵蛇般地直追樊不凡。
李无魂这一着来得实在太狠太疾，而此时正向上掠的樊不凡已经无法再改变自己的位置，眼看银勾已快勾到他的腿，将他从天堂再次勾下地狱。樊不凡是绝不肯下地狱的，他的手忽然向下一挥，本来插在腰畔的折扇已将李无魂的银勾击落。
到了必要时，身边每一样东西都可能成为你的武器，所以樊不凡是从来不带武器的。
铁水望着愈攀愈高，已将登上峭壁之巅的樊不凡，怒不可揭。他竟长哨一声，那只一直盘旋在长空上，冷眼俯观着下面人类的苍鹰竟迅捷地落在他的肩膀之上。
樊不凡只要再掠上一丈，便可到达这峭壁的顶端，不必再担心下面的危险。谁知这时，那只矫健的苍鹰竟已飞快的朝他袭来，张开锋利如勾的双爪直抓他的后背。一险刚过，一险又至，樊不凡反身跃出，居然一脚踏在这只苍鹰的后背上，用力一蹬，便终于掠上了这峭壁之巅。
苍鹰颤抖着落下，掉在水泊中。
铁水只能愤怒地看着李无魂。“你瞪着我干嘛？”李无魂叹息一声，道：“这小子的轻功，恐怕已是天下无双。”
“送我上去。”铁水咬牙道：“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他。”
“他今天遇见我李无魂，想不死恐怕也难得很。”李无魂的长链勾又是一抖，银勾已紧紧地勾在了壁腰间的石缝里，他一只手握链，另一只手抓住铁水，顺着长链而起，呼啸间，两人已斜飞而上。
刚到崖顶的樊不凡筋疲力竭，本想就地歇息，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座石坟，石碑上竟刻着：一代天骄——秦少衣。
原来这一代豪侠早已身亡于此。这位誉满天下的名侠死后，留下来的也只不过是这绝顶之上的一座石坟而已。
樊不凡此时感慨万千，无尽唏嘘。突然间，李无魂和铁水又已从天而降。他苦笑：“两位前辈又何必赶尽杀绝？”
铁水和李无魂不是来说话的，他们是来杀人的。
而司空宝这边也是危机四伏，他边闪边退，也已退到瀑布下的水泊旁。他的对手是两个麻衣老叟，一个面白无须，右手却戴着鹿皮手套；另一个更奇怪，这人双手的手指加起来竟不超过六只，而且总是在阴厉厉地笑。
那戴着鹿皮手套的无须老叟手一挥，就是一蓬寒星而至，再一挥，就有一把毒砂漫天而来。司空宝只能闪，可他刚躲过这唐门七星针和红毒砂后，那断指老叟就又幽灵似的飘到他身边，一次比一次要命地攻他的要害。
司空宝只能继续闪继续躲，可无论他闪到哪、躲到哪，那断指老叟总能追上他，用那几根比刀剑更有杀伤力的手指继续追击他。一旁的无须老叟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发出银针、撒出毒砂，给他致命一击。
之后的发生的事更刺激、更惊险。
司空宝和他的两个对手忽然间停住了所有动作，因为他们忽然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是一只野兽被猎人的长矛刺进心脏时发出的那种惊天动地的吼声。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两个人从那悬崖绝顶上跌落了下来。等到他们终于看清这两人是谁时，樊不凡和铁水已经重重地跌入那瀑布下的水泊里。
水泊里的水被拍得全部飞上了天。
再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樊不凡从铁水的身上爬了起来。
方才，樊不凡虽然与铁水一齐跌下了悬崖，但他却紧紧地抱住了铁水，让他庞大的身躯先行落下。所以，樊不凡现在又站了起来，对着地上的几人笑。
李无魂抓着长链，慢慢地从峭壁上荡下，等到落地后才心悸道：“我草你姥姥的，这小子也太猛了。”他说完这句话后，铁水才从那个水泊中慢慢爬起，刚站稳，一口热血便从他嘴里喷了出来，低沉道：“老子也……是这么想的。”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
事情的确发展得太惊心动魄了，大家都唏嘘不已。
就在此时，司空宝忽然袭向那个无须老叟，他已猜出这人就是唐九。司空宝知道，待会若是继续恶斗，那唐九对他的威胁就是最大的，因为他的暗器简直让人防不胜防。所以他要趁现在，先对付唐九。
唐九一惊，连忙向后避。其他人也终于反应过来。司空宝追唐九，断指老叟追司空宝，而樊不凡也已准备对付李无魂。
凶险的战斗又将爆发。
司空宝的手已抓向唐九，唐九急讪讪避开，司空宝得意地笑了笑，不再追击他，反身向后掠。唐九反应过来，正想发出七星针，却发现他的针囊已到了司空宝手中。而断指老叟从司空宝身边蹑过后，便已定定地落在一颗老树前，不再出手。
樊不凡也不想再打，快速掠到司空宝身畔。
司空宝的笑容慢慢干枯，唐九的针囊本来已在他手中，而现在，却已到了那个断指老叟手里。现在，他也终于知道了这人是谁了。——“偷心魔”萧笑。
萧笑阴厉厉地笑了笑，道：“阁下就是近年来，江湖中最有名的神偷司空宝吧？”司空宝抱拳道：“前辈好眼力。”
萧笑道：“刚才看你的手法，忽然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宋海娘是你什么人？”司空宝道：“正是家师”
萧笑点了点头，沉默了很久才道：“阁下所为何来？是为了百花而来？”
司空宝道：“为了凤凰而来，白玉凤凰。”
萧笑道：“白玉凤凰的确就藏在这里，只可惜没人能把它带出这山谷一步。”
司空宝道：“在下此次前来，只打算横着出去，绝不打算空手而归。”樊不凡上前一步，道：“他说的就等于我说的，我二人受百花夫人所托，拿回属于花家的白玉凤凰，为此，不惜拼尽全力，生死等闲事耳。”
萧笑又笑了，笑得愉快极了，“有理，你说得有理极了，受花夫人所托，拿回本就属于她的东西，的确是师出有名，果真是堂堂正正，可你说的话还是有漏洞。”
“什么漏洞？”
萧笑道：“如果你们真的是受花月魂所托，我当然就无话可说，可你怎么让我相信，你不是想把白玉凤凰据为己有？”
“这么说，就只能开打了？”司空宝冷冷道：“我们的确不能让你相信，但我却知道如今这谷中，只有你们四人。”
樊不凡用手拦住司空宝：“那倘若花夫人亲自到场呢？”
萧笑道：“如果花月魂想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这几个小老头还有什么话好说？”“
司空宝道：“你又怎么让我相信，你不是在拖延时间？任疯和莫无敌恐怕很快就会回来吧？”
“这两个混蛋的确是不该出去的，只可惜他们每个月总要出去找一两次女人，没女人就活不下去的男人算不得英雄。”萧笑道：“看来今天这个事难办了，我不相信你，你也不相信我，我们只能继续耗下去了。”
“不用。”樊不凡直接道：“百花夫人当然会来，这件事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
司空宝似乎还想开口，萧笑已道：“你这位朋友的建议非常不错，你大可放心，以花月魂的武功，到这里没人能伤害她。”
萧笑又仰天长叹一声，然后对樊不凡道：“这件事该有一个了结了，相信你也看到了秦兄的坟，让花夫人来取回她的白玉凤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