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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遥想梅花墅(1)

梅花墅在我国造园史上负有盛名,它的遗址在苏州近郊甪直镇姚家弄西,为里人许自昌筑于明万历三十六年。落成之时,占地百亩,潴水蓄鱼,辇石为岛,榆柳纵横,花竹秀擢,园中有得闲堂、杞菊斋、浣香洞、小酉洞、招爽亭、锦淙滩、在涧亭、转翠亭、碧落亭、流影廊、维摩庵、漾月梁、秋水亭、竟观居、浮红渡、涤砚亭、湛华阁、滴翠庵、浥露桥、宿花亭、藏书楼、溪上村、暎阁、樗斋、莲沼、鹤籞、蝶寝诸胜。使梅花墅名声大张,且誉延至今日,缘的是锺惺的《梅花墅记》、陈继儒的《许秘书园记》和祁承□的《书许中秘梅花墅记后》三篇晚明小品佳作。锺惺举当时名园为例,如邹迪光惠山愚公谷,徐氏拙政园,范允临天平山庄,赵宧光寒山别业,但这些园墅“不尽园于水,园于水而稍异于三吴之水者,则友人许玄佑之梅花墅也”。祁承□更说出了吴越造园的区别:“要以越之构园,与吴稍异。吾乡所饶者,万壑千岩,妙在收之于眉睫;吴中所饶者,清泉怪石,妙在引之于庭除。故吾乡之构园,如芥子之纳须弥,以容受为奇;而吴中之构园,如壶公之幻日月,以变化为胜。”说得是颇有见地的。梅花墅坐落水乡古镇,在造园上也是苏州园林的代表。这里节录锺惺的记述,以一窥园貌。

“大要三吴之水,至甫里始畅,墅外数武,反不见水,水反在户以内。盖别为暗窦,引水入园。开扉坦步,过杞菊斋,盘磴跻暎阁”。“登阁所见,不尽为水,然亭之所跨,廓之所在,桥之所踞,石所卧立,垂杨修竹之冒荫,则皆水也”。“迹暎阁所上蹬,回视峰峦若岫,皆墅西所辇致石也。从阁上缀目新眺,见廊周于水,墙周于廊,又若有阁亭亭处墙外者。林木荇藻,竟川含绿,染人衣裙,如可承揽,然不可得即至也。但觉钩连映带,隐露继续,不可思议”。“乃降自阁,足缩如循,褰渡曾不渐裳,则浣香洞门见焉。洞穷得石梁,梁跨小池,又穿小酉洞,憩招爽亭,苔石啮波,曰锦淙滩。指修廊中隔水外者,竹树表里之”。“折而北,有亭三角,曰在涧,润气上流,作秋冬想”。“由此行峭蒨中,忽着亭,曰转翠。寻梁契集,暎阁乃在下。见立石甚异,拜而赠之以名,曰灵举。向所见廊周于水者,方自此始,陈眉公榜曰流影廊。沿缘朱栏,得碧落亭。南折数十武,为庵,奉维摩居士,廊之半也。又四五十武为漾月梁,梁有亭,可候月,风泽有沦,鱼鸟空游,冲照鉴物。渡梁,入得闲堂,堂在墅中最丽,槛外石台可坐百人,留歌娱客之地也。堂西北,结竟观居,奉佛。自暎阁至得闲堂,由幽邃得宏敞,自堂至观,由宏敞得清寂,固其所也。观临水,接浮红渡,渡北为楼,以藏书。稍入为鹤籞,为蝶寝,君子攸宁,非幕中人或不得至矣。得闲堂之东有亭,曰涤砚,始为门于墙,如穴,以达墙外之阁,阁曰湛华”。“墙以内所历诸胜,自此而分,若不得不暂委之,别开一境。升眺清远阁以外,竹林则烟霜助洁,花实则云霞乱彩,池沼则星月含清。严晨肃月,不辍喧妍”。“虽复一时游览,四时之气,以心准目,想备之,欲易其名曰贞萋。然其意渟泓明瑟,得秋差多,故以滴秋庵终之,亦以秋该四序也”。

梅花墅主人许自昌,字玄佑,号霖寰,生于万历六年十月十二日。父亲许朝相,字国用,号怡泉,出身贫穷,后以经商致富,热心于公益事业。陈继儒《怡泉许公墓志铭》记道:“吴役最钜者,增郡城,修郡学。豪有力者皆逊谢不敢当,或夺役以去。闾师乡三老独目属公,当事者亦推公为祭酒。公锐身骈剧,役竣而损帑不赀,公无几微见颜色。岁恶则平祟,减市价什之三,其不能籴者,则设糜粥饲之,殍则槥而掩之。”为了表彰他的功绩,朝廷就给了一个执掌衙门文书宗卷的小官,挂在四川龙安府,大概也就秩从八品或正九品,当然是不必到任的。

许朝相早年举炊艰难,至三十馀岁,方娶昆山沈氏为妻,沈氏生一子,未久夭折。因此许朝相又娶昆山北新渎人陆氏为妾,陆氏二十一岁时生一子,即许自昌,那年许朝相已五十岁了。

许自昌从小喜欢读书,董其昌《许玄佑墓志铭》说他“少读书,即好渔猎传记两汉四唐之业,筑仓而藏之,饮食其中,不屑屑为经生言”。许朝相将改换许家门楣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对他着意培养,鼓励他去结交名士,并为他创造必要的物质条件,包括给他刻书,给他提供交游所需的花费。正由于这个缘故,“四方名士,皆折辈与交”,许自昌二十多岁,就结识了钱希言、王穉登、张献翼、董其昌、陈继儒、屠隆、邢炯等,诸位名士也为他延誉,为他进入文坛鼓吹捧场。万历二十九年,他刻第一本诗集《咏情草》,王穉登为之撰序,钱希言为之题辞;三十年,又刻第二本诗集《卧云稿》,屠隆、陈继儒为之撰序;同年,他又刻《秋水亭诗草》,除王穉登、陈继儒两序外,又增邢炯一序;张献翼则为他的手钞本《百花杂咏》题词。钱希言称其“居恒读唐人白香山集,嗜之甚,乃弃去举子业,习为诗,下笔奕奕,辄有元和间风气。他傅粉子弟诵之,都不能句云,君于是与余为笔札交”;屠隆认为,许自昌所作上承王世贞、王世懋、徐祯卿、刘凤、邹迪光、王穉登的馀绪;陈继儒则写道:“余异日粗毕婚嫁,当买一舟,可仿鲁望故事,逍遥东吴烟水间,赍束书史及笔床茶灶,从君为人外游,山川之事仆为政,骚雅之事君为政,玄佑其肯分白鸥半席,以甫里渔竿授我否。”万历三十年春天,董其昌也去甫里访问他,钱希言记道:“忆昔壬寅之春,余偕董太史玄宰自五茸城脚衔芦而西,剪吴淞东渡,遇石尤,厄之不前。相与叩玄佑门,盘礴卧云楼下。于是庭梅落尽,空斋寂然。太史为余擘玉叶笺,呵砚冰,临晋唐人名家法书。酒痕烛影,凌乱乌皮几上。主人手持黄金叵罗沃客。村鼓紞紞,未肯休。楼距陆天随鸭池牛宫不数武,凭阑远眺,慷慨留连,信宿乃别去。”董其昌也有《甫里夜泊酬许玄佑中舍》(题中官衔当为编辑时追加),诗曰:“谁知玄度宅,又在五湖汀。隐几时生白,雠书几杀青。鸭池春浸月,渔火夜浮星。自笑烟波艇,频年问此亭。”

自万历二十五年起,至三十五年的十年里,许自昌先后赴试四次,都名落孙山。最后一次,他已三十岁了,回家后,羞愧得躲在床下。许朝相见了哈哈大笑,说:“这真是要命的事,与其等待黄河水清,不如去捐个官来。”于是让他进京纳赀,捐了个文华殿中书舍人。这对许家来说是一件大喜事,锦衣煌煌,阖家庆贺。既然不必再去应试,许自昌的性情也就解放了不少。李流芳《许母陆孺人行状》记道:“中书君官京朝,亦以亲老驰传归而拜庆,彩衣象服,焜耀里闾,人皆荣之。中书虽以赀为郎,雅非意所屑。独好奇文异书,手自雠校,悬之国门。暇则辟圃通池,树艺花竹,水亭山榭,窈窕幽靓,不减辋川平泉。而又制为歌曲传奇,令小队习之,竹肉之音,时与山水映发。其诸郎则翩翩竞爽,耽书下帷,足不窥户。登其堂,歌锺馔玉,履舄交错。豪华之气,熏然灼人,如游金张之庭。而披其帷,则图书盈架,丹铅杂陈,哦讽之声,不绝于耳,又如入董夏之室。自郡幕公起至中书君,不再世,而衣冠文物,蔚为令族,无问素封,即奕叶鼎贵之家或不逮也。”

黄裳先生《银鱼集》有一篇《梅花墅》,其中写道:“许自昌是生长在一个大商人兼地主的家庭里,他有一个一心摆脱商人地位、挤入上层统治圈子的‘雄心壮志’的精明的父亲,十分醉心于地主阶级的文化,尽力培养儿子这方面的兴趣并予以赞助。关于许自昌,陈继儒为他写的行状里说:‘玄佑不屑问家人生产,而部署家政,会计内外上下吉凶出入之数,皆犁然且有案检。’可见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继承并经营着父亲的事业,这是主要的一面。自然,他也十分‘风雅’,这是许多名人尽力称说渲染的。”许氏两代,由贫穷而富庶,由富庶而达贵,许自昌不但跻身于士人之列,且成为当时士人群体里的中心人物之一,这正是一个新兴社会阶层出现在晚明的缩影。

万历三十六年,许朝相八十寿庆,许自昌告归侍亲,开始建造梅花墅,陈继儒《许玄佑樗斋诗钞序》记道:“玄佑近创一别墅,几百亩广,地半之,花木葱倩,廊榭窈窕,中为樗斋五六楹。客至赋诗,诗罢游戏,为乐府,命童子按而奏之。”梅花墅自然以梅花着名,钱允治《梅花墅歌赠许元佑》便有“君园名署梅花墅,种梅已自成千树”之咏;王韬《漫游随录》也记道:“墅本以梅花名,冬时花开,弥望皆是,不逊香雪海也,暗香疏影,浮动月华中,别开静境。自选佛场兴,月榭云房,风景顿异,不过二十年间,已有沧海桑田之感。余少时,尚存数十枝,老干纷披,着花妍媚。”可惜的是,道光二十九年的一场大水,那些梅树都被淹死了。

梅花墅的落成,在这幽僻的水乡古镇上构筑了一个迷人的去处,许自昌的交游也更广泛了,他又结识了曹学佺、臧懋循、林古度、锺惺、祁承□等。董其昌《许玄佑墓志铭》记道:“与玄佑交者,吾邑陈徵君、竟陵锺伯敬、山阴祁夷度及不佞辈,咸乐其旷逸。花时柑候,命驾相期,雀舫布帆,间集梅花墅下。”主人是那样好客,那样宽绰,又那样风雅,这里有戏班,有美婢,有佳酿,有精馔,有下榻之居,有抚琴之室,更有这样一个人间难得的园子,天下名士也就接踵而来。凡有客来,许自昌便在闳爽弘敞的得闲堂里,设歌舞之席,陈继儒在《许秘书园记》里说:“每有四方名胜客来聚此堂,歌舞递进,觞咏间作,酒香墨彩,淋漓跌宕,红绡于锦瑟之旁。鼓五挝,鸡三号,主不听客出,客亦不妨拂袖归也。”钱允治《梅花墅歌赠许元佑》也咏道:“清歌一曲酒十觞,妙舞千回醉万场。斗杓北指月西堕,犹自留人不下堂。主人好客更殊妙,六子森森尽文豹。引商刻羽掷金声,日与调人艺相较。分题寄胜日无何,烂熳盈篇卷帙多。”对于许自昌的生活,士人们是颇为钦羡的,陈继儒便说:“今玄佑不妄想而坐得之,又且登阁四眺,远望吴门,水如练,山如黛,风帆如飞鸟,市声簇簇如蜂屯蚁聚,而主人安坐不出里门,部署山水。朝丝暮竹,有侍儿歌吹声;左弦右诵,有诸子读书声。饮一杯,拈一诗,舞一棹,沿洄而巡之,上留云借月之章,批给月支花之券,袍笏以拜石丈,弦索以谢花神。此有子之白乐天,无贬谪之李赞皇,而不写生绡、不立粉本之郭恕先、赵伯驹之图画也。”锺惺在万历四十七年冬天来访,许自昌有《锺伯敬先生过访》、《冬日锺伯敬先生同诸君集小园》记之,后一首咏道:“静对寒流意自闲,开门绿野闭门山。主人兴逸惭非庾,宾客才高尽拟班。夕磬棹声清远外,晚霞枫色浅深间。长歌不竭樽中酒,可是天心纵老顽。”宾客或许为了感激主人的盛情,便以诗文赞之,赞之人不如赞之园,于是梅花墅成为江南的一个名胜所在。

梅花墅落成后,许自昌具备更好的条件,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刻印了自己的着作《樗斋漫录》、《樗斋诗草》、《唾馀草》、《捧腹编》等。当然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两个方面,一是经营出版业,二是创作戏曲传奇,这是他对晚明文化史的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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