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山峦、房屋、树木、田间小径……一切都在银装素裏中。虽是隆冬的凌晨,但因为是下雪,天色却并不暗,满眼都是鲜亮。我家的阿黄——那只浑身长满金黄色长毛的狗,像往常一样陪我上学去。它在我的眼前欢奔乱跳地走着,似乎比我还要高兴。我高兴是因为这么大的雪我可以跟伙伴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啦。我想阿黄高兴是因为我高兴。阿黄四只脚轮换着轻巧地落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扑、扑”的声音,留下如白梅花一般精致好看的脚印。看得我心欢喜,就随意地呼唤一声:“阿黄!”阿黄以为我对它有所吩咐,马上回头向我望一眼,见我并无什么吩咐,心里明白是我在拿它开心,就摇一摇头摆摆尾巴,撒开了四蹄朝前跑去。它越跑越快,很快就在前面的田间小道上一拐弯就不见了。我急了,连忙大声地叫:“阿黄!阿黄!”——我没有叫回我的阿黄,倒是把自己从睡梦中惊醒了。多少年了,这个梦境经常重复出现,而且是那么的清晰。
阿黄已从我生活中消失二十余年了,然而,我却还时时梦见它。只因为它给我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它相伴了我十二年,十二年的朝朝暮暮,足以让我与它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犹记阿黄初入我家时的情景。那是三十多年前了,我还没上学读书。那天好像是秋天里的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妈妈说要给我们姐弟仨带一条狗回来。这消息让我们姐弟仨欢呼雀跃了好一阵,我们都理所当然地想象着妈妈将给我们带回来的是一只多么漂亮、多么可爱的小狗。
傍晚时分,妈妈回来了。当她放下挂在肩膀上的那只竹篓,揭开竹篓盖子,从篓子里抱出一只比弟弟的小脑袋大不了多少的小狗崽时,我们都大所失望。那是一只多么羸弱的小狗啊!它是那么不起眼:尾巴小小、四肢又短,连身上的毛都是稀稀拉拉的,一点都不讨我喜欢。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我正想转身离去时,妈妈揭开了蒙在它眼睛上的那块黑布条——家乡的风俗,带一只狗回家时需蒙住它的双眼,让它看不到离家的路,以免它长大了总往回跑。在黑布条揭开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它不偏不斜,正好瞅着我。那眼睛多像小孩子的双眼:清澈明亮,纯真无邪,好奇无知,不谙世事。我喜欢上了这双眼睛。小狗以它的双眼征服了我,让我心里忽然对它生出怜爱之情。我忍不住伸出手来,去摸它的小脑袋,它马上对我摆摆小尾巴讨好,并发出像小羊羔般稚嫩的叫唤声。妈妈说它是那一窝六只狗崽中最小的一只,主人是因为嫌它太瘦小,养着没多大用,所以就送给我们了。原来还是一只遭到遗弃的小狗。尽管小狗原来的主人嫌弃它,我妈妈却并不轻视它,用家乡传统的方式把它接到了我们家。我给它拿出早已准备好了的丰富晚餐——泡了骨头汤以及飘着肉香的热腾腾的白米饭。小狗埋头吃一口饭,就抬起头来望我一眼,向我摇一摇它的小尾巴,仿佛是在向我道谢。我在心里接纳了这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小狗入住我家后,为了便于叫唤它,我给它取名“阿黄”。那时我们村好多人家都养狗,这些狗也没现在的人怀里抱的宠物狗那么金贵,名字也不像现在宠物狗的名字那么动听。我们那时给狗取名就凭它自身的特点,叫“阿黑”的狗一定是皮毛黝黑;叫“短尾巴”的一定是尾巴特短;叫“耷耳朵”的一定是耳朵大且像极了六月天里被毒太阳晒蔫了的丝瓜叶;也有极个别人家的狗长得勇猛,像极了电影《赛虎》中的那只狗,于是就取名赛虎。我家阿黄除了能看出它毛是黄色的这一特点外,我找不出它还有什么特征,虽然我觉得它眼睛很特别,但那时从未有人以眼睛给狗命名的,而我又不能给它取名“小不点”,那样的话以后村里三岁小孩都可以随便欺负它了,所以就叫它阿黄了。及至后来,阿黄成年后,毛发丰满,厚厚地覆盖在它身上,站在我面前时虎虎生威,像一只矫健的狮子,尾巴也蓬蓬勃勃像那深秋里被太阳晒炸开了的芦苇花,那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后来发生过许多有关阿黄的事,都是小小的我所不能想到的。
阿黄似乎一点也不介意我给它取的这个老土的名字,我叫它时,再向它招招手,它就满心欢喜地朝我奔来了。这样训练了不到半天时间,它就明白了它自己就叫阿黄,这证明它是一只不笨的狗。
阿黄到我家没几天,就混得像个老熟人一样,在我们小孩群中钻来钻去,若有谁对它表示感兴趣,指着它说:“嘻,瞧啊,那么小一只狗!”它就会像得了奖似的激动地向那个发现它的人摇头摆尾。它是那么的个小,以至于难以引起人们的重视,所以能有人发现它,它就高兴得不得了。
小时候,妈妈常常对我们说,要多吃饭才能长身体。我就想,阿黄如果多吃饭多喝汤多吃肉肯定也能长个儿。可是,那年代家里条件并不是很好,不可能一条狗也与人一样有肉吃。阿黄与村里其他人家的狗一样,吃的是剩饭菜和人啃过的骨头。看到阿黄那瘦弱的身子,我很着急。我得想办法让它壮起来。于是,在经过一夜的苦苦思考之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在我吃饭时,我故意掉菜、掉肉到桌子底下,让桌底下的阿黄有好吃的,有时还故意吃剩了饭菜,留给阿黄吃。这样做的后果是:阿黄渐渐长高了、变胖了,而我却经常遭到我妈妈的呵斥,说我不懂珍惜粮食。掉得多了,她就向我爸爸告状,说我不服管教,不听她的话。爸爸就让我一遍又一遍地背那首唐诗《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一边背着诗,一边看着阿黄在桌底下大口大口地吃着我故意掉下去的饭和肉,我感觉很幸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粒粒皆辛苦”。
掉了几个月的饭菜之后,就到过年时节了。过年在乡里是个最隆重的节日。这不仅是因为过年有新衣新鞋穿有压岁钱花有精彩的戏看,更重要的是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杀猪。不管是谁家杀猪,都会叫上三五个人去帮忙,扯的扯耳朵,拉的拉尾巴,还有力大的就分别负责捉住四只蹄。那猪就在众人的拉扯中干号一阵,在屠夫的一刀中开始了另一次的投胎。这种时候,人堆外往往会围了三五只狗在跟着吠上两三声——别以为它们是在为猪鸣不平,狗们是在庆贺它们又有一顿丰盛的晚餐了。因为有经验的狗都知道,每杀一头猪,这猪的主人家就会欢欢喜喜地摆上一桌请这些帮忙扯过猪尾巴猪耳朵猪蹄的人吃一顿——家乡人称之为喝庖汤,这是我家乡的一种风俗。这时候狗们就会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啦。在这连空气都带有喜庆味飘有肉香味的日子里,狗们有时还专盯着那憨憨的小孩子的饭碗,趁大人一不留神,叼了小孩碗里的一大块肉就跑。这时候大人们一般都不会太计较了,大不了一跺脚,装腔作势吓唬狗一下就算了,毕竟是要过年了嘛,大家都图个好心情。
我家的阿黄就这样像一个小兵跟着老领导一样跟在一只经验丰富的狗屁股后面走家串户去了。每次回来都是吃得肚子滚圆滚圆的,满嘴油花花的。它再也用不着我掉饭菜给它吃了,我因此得到了妈妈的表扬,说我改正错误了成了好孩子。阿黄每次从外面回来都忘不了首先跑到我面前来报个到,然后才去它的窝里。它的窝也是我给它做的,冬天来了,它窝里垫的是我穿旧了的棉衣,非常暖和。那一个冬天里,阿黄除了跟我出去和我的小伙伴们打了几场雪仗外,没有太多的可回忆的内容。打雪仗时,阿黄兴奋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在我们伙伴中跑过来跑过去的,故意用四蹄将地上的雪花飞溅起来。也难怪,那确实是它一生中第一次看打雪仗。
年过完了,大人们总爱说我们小孩又长大一岁了。其实,我发现过了一个年,不光是我们长大了一岁,我家阿黄也长大了,阿黄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几天没认真看它,过了几天再仔细看它时,猛然发现它长得有点虎虎生气了。阿黄那稀稀拉拉的黄毛在秋天就开始掉,一直到了冬天才停止。过年以后,当最后一场雪都化成了哗啦啦的春水时,我们开始减衣服了,脱掉了臃肿的棉衣。阿黄身上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它的毛整齐而光滑,黄灿灿的还闪着亮光。它长高了许多,有时跟我逗乐儿时,两只后脚站立起来脑袋就到了我的下巴了。尾巴也是整天竖起摇来摇去,看得出他的日子是过得快乐的。我越来越喜欢我家的阿黄了,它已成了一只漂亮的半大狗了。尽管半夜里它对着屋前来往的可疑身影狂吠时那声音还有点稚嫩,不是那么洪亮,但较之刚来时得刮目相看了。
慵懒春日和炎炎夏日中,阿黄就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我上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就像我的影子一般。
我们村口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我们小孩要三个人合抱才能抱住那树干。春天来了,梧桐树发出新芽,嫩绿嫩绿的,非常好看。高大的树冠上经常可听到许多麻雀在那儿叽叽喳喳地闹翻了天,也不知它们谈些什么。而晚上吃晚饭时,那里又成了村里人聚会的地方,许多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端着饭碗跑到这树阴底下一边吃饭一边谈天说地,顺便可以尝一尝东家媳妇手艺评一评西家闺女的厨艺。白天,大人们都上山下地忙去了,这梧桐树下就成了我们小孩子的天下。我跟伙伴们在这儿玩游戏:老鹰捉小鸡、踢毽子、跳绳、丢沙包……这梧桐树下撒下了我数不清的银铃般的笑声。在我玩游戏时,阿黄就一声不吭地蹲坐在旁边看着我,俨然一个忠实的小观众。有时踺子被我一脚踢飞出去很远,它就会立刻一跃而起,跑过去帮我把踺子衔回来,然后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我,等着我给它一个奖励。我于是摸一下它的头表示奖励,它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继续坐在那儿看我玩游戏。
秋天到了,我这种日复一日的单纯快乐的日子像小鸟般飞去不再来了,因为我要上学了。我背上妈妈给我亲手缝制的花布书包,和村里上学的小伙伴们一同去学校。阿黄紧跟在我身后,想跟我一起去学校,被我板着脸呵住了。我是去上学读书,我是一个学生了,我怎么能带着一条狗去学校呢?到时同学们准会笑话我的,所以我不让阿黄跟我去学校。背上了书包的我满脸写着自豪和骄傲,让阿黄有点畏惧,它远远地望着我向学校走去,不敢尾随我了。
大多数的时候,我是与村里小伙伴们结伴去学校,然后又结伴回家。可是,也有时比我要大一些的伙伴在路上打打闹闹你追我赶,像一阵风一样转眼就跑到我前面去了,丢下最小的我在后面孤零零地怎么赶也赶不上他们,这时候我就想起我的阿黄来,有阿黄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从来就不曾感到孤单过。
我一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享受着从未体会过的孤独,走在那田间小道上,小脚丫在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小路的漫长。
我的家乡是以特产柑橘出名的,这是我在初中地理书中标有各地特产的地图上发现的。其实,我的家乡还有一样举世闻名的特产——袁隆平的杂交水稻,这就鲜为人知了。
出了村口,一直向外望去,一眼望不尽的就是那宽阔的水稻田,一丘一丘的,方方正正。我们的村小学就在那水稻田的中央,被绿树环抱着。通向我们村小的路就从稻田穿过,是一条沿溪而行的小路,比田埂路要稍宽。这条小路的一边是四季常绿的柑橘林,另一边就是随四季变换而景色有异的稻田了。
在我漫不经心地走在小路上时,我曾有幸目睹过世界名人——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头戴草帽绾起裤管站在稻田中央拨弄稻穗。在我的眼光中,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跟我天天见到的在田里混的张大伯李大叔差不多模样。在他身边,往往还围绕着几名戴着眼镜、身穿白衬衣的弟子。他们在稻田里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手里还拿着个放大镜对着那稻穗翻来覆去地看。他们在看那稻穗时,我就在看他们,我觉得这些人真奇怪:一把稻穗有什么好看的呢?在烈日当空的日子里,他们有时看得脸上汗珠直往下掉。这时,我就对那句唐诗“粒粒皆辛苦”若有所悟。
袁隆平的杂交水稻让我家乡的人们从未有过饿肚子的时候。同时,丰收的稻谷也让大自然的另一生灵:老鼠——我最畏惧的东西之一,让它们享受到了极大的欢乐。一年两次的稻谷丰收时也是它们的喜庆日。
当稻穗儿开始丰满,禾叶开始变黄时,老鼠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了。它们从那沉甸甸的稻穗上偷取稻谷,不知疲倦地往自己窝里搬,不分白天和黑夜。有好几次,在那条小路上,看到那灰不溜秋的老鼠慌慌张张地从小路中穿过,我被吓得目瞪口呆,立在那儿不敢移步。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有一只老鼠懵懵懂懂地撞到了我的脚上,吓得我当场晕倒。我醒来之后,就有伙伴向我建议,让我家阿黄来陪我上下学,因为我们村的狗都能捉老鼠。
于是,阿黄在村口翘首以望了多少回之后,终于有机会与我一同走在上下学的路上了。
阿黄第一次陪我上学时,非常警慎地在路上一个劲地东嗅西嗅,还时不时地抬起一条腿在路边撒几滴尿。到了学校门口,我就叫它回家去,它乖乖地听我的话回去了。
放学时,在学校门口,我意外地看到阿黄正在树下等着我,看见我一出校门,它就高兴得直朝我猛摇尾巴。我感到惊奇:才走过一次的路它怎么就能够记得住呢?而且,它又怎么知道这时候在这儿来接我呢?这是小小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