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师最后宽恕了裴小军，但裴小军仍然很长时间没有从沮丧中振作起来。他明白曹老说得有道理，但感情却一直难以从惨痛的低谷中挣脱来。他也知道这种情绪很不好，如果不能及时摆脱出来，将会影响到事关重大的高考。但他真的感到难以自拔。当朱刚喜形于色地告诉他，自己和黄悦“好上了”后，连他也没有想到，竟诱发了他强烈的嫉妒，而且用一种酸涩的口吻带搭不理地说，“好去呗，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反应让朱刚大为失望，如果不是朱刚控制住自己，多年的友谊也许会从此烟消云散，他还满心盼望着裴小军的“祝福”呢。尽管朱刚很快原谅了裴小军，他们还是三四天没说一句话。与万分沮丧的裴小军恰好相反，朱刚最近一直处在昏头昏脑的喜悦之中，他原想把这一消息及时告诉他最好的俩个朋友。从裴小军在这儿碰了壁之后，他已经懒得再对宋海涛说什么了。人心不古哪，爱读古典文学的朱刚心里一次次这么感叹着。
“爱情的力量大概真是伟大的。”朱刚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自从他正式向黄悦表白了自己的“爱情”，也得到相应的回报之后，他创作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短短一周，他写了十首诗，三篇散文，还在筹划着给《萌芽》杂志写一篇“新概念”散文。据说，凡是在《萌芽》新概念征文中获奖的学生，可以被几所著名学府率先招录。题材，他已经想好了，就以他们“四人帮”为原型，写他们的烦恼，写他们的追求。
朱刚感谢命运把黄悦送给了他，虽然黄悦在全班女生中并不出色，相貌平平，成绩平平，性格也不温不火，象个沉默的小羊羔，但她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温柔，善解人意，脉脉含情，象自己的小阿妹。黄悦有些自卑，他何尝不自卑呢。除了自以为是的“文学”才华，他常常觉得自己是班里最为逊色的男生。家境贫寒，性格内向，连裴小军那样的风头都没出过一次，其貌不扬。个头至今仍没有越过一米七这个最低标线。他悄悄爱慕过施芸，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配，他还暗暗喜欢过另一个文科班的女生，结果也自己打消了那不可告人的念头。
他终于等来了一个属于他的女孩。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心潮难平，夜不能寐，从那一天让他难以克制，不“吐”不快，不“吐”就要昏厥过去，他想起来了，就是他那次生病以后，他开始感觉到了黄悦那少女身体迸发出来的特有的芬芳。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象黄悦那么看他，目光里有那么温暖的光芒。他是一个敏感的男孩，他能分辨得出来什么样的目光有如海洋般深厚，有如小溪般透明，有如瀑布般激越。而他，从黄悦的眼睛里看到了他青春期以来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在那次病愈之后，他一连给黄悦写了六封信，那都是晚上蒙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完成的“鸿篇巨制”。他从没有象此刻激情泛滥，从没有象此刻文思泉涌，也没有象此刻豪情万丈。他既大言不惭地向黄悦声言，他将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家，又幽怨自艾地倾吐着他对黄悦犹如火山喷发般的爱情。有好几个晚上，他写得大汗淋漓，想掀开被子嘶喊几声。有好几次，他被心底的火焰燃烧得喘不过气来，好象即刻要休克过去。
但是，这六封信，这六封浸着他泪水和心血的信，却一直没有送出去。有几次，他已经走近黄悦，而且看见了黄悦水波荡漾的目光，他还是羞怯退缩了回去。但是，这六封信象六颗烫手的栗子在他手心里灼烤着。曹老严禁“早恋”的威胁曾让他犹豫和彷徨，但是，更让他畏缩的是怕遭到黄悦的拒绝。万一遭遇到黄悦的拒绝，自己还有什么面目呆在这个教室。他承认自己是个脆弱的男孩。他身上没有宋海涛那有如大山般的坚韧，宋海涛在高二时也失恋过一次。但在狂饮两瓶啤酒之后，宋海涛就再不想那件伤心的事情了，很快变得从容自若，他大概不行。他知道自己有时还不如施芸那么坚强。读课文都能读得热泪盈眶的男孩，难道还能经受得住“失恋”的打击。
最后，朱刚还是豁出去了。他写第七封信的时候，口里暗暗吟诵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他想，他一定要把这第七封信送给黄悦，哪怕黄悦当场就将信撕得粉碎，砸在自己的脸上，那怕黄悦把这作为笑料，讲给别的女生。他也要做这最后一搏了。
那天早晨下学的时候，他第一个跑出教室，站在楼梯的拐角处，他在这里等黄悦。下学的同学有如潮水般从楼上涌下来，但他能从这喧哗的激流中听出黄悦轻如悠游的喘息声。
终于等来了黄悦，黄悦一个人走着。家离学校很远，她又很少结伴，经常一个人回家。他转身看见了黄悦，黄悦也看见了他。他扫了黄悦一眼，黄悦冲他笑了一笑。有好多学生走过去了，黄悦却站在了他的身后。朱刚心跳如鼓，浑身冒汗，牙齿象发疟疾似地打颤。他感觉到了身后的呼吸，他象要勇敢地迎接背后的匕首一样，突然扭过身去，把一直攥在手里已经有些发潮地信一下塞在黄悦手里，然后什么也没说，狂奔一般地朝楼下跑去，直到跑到校门以外，跑到学校后面的大街上，他才象摆脱了追捕的兔子，把身子蜷成一团，靠在街角的背阴处，大口大口地喘气。
中午饭，他只在街上的烤饼店买了一只烧饼，但也只吃了几口。他没有食欲，只是象征地完成了自己这必不可少的午饭。他不知道黄悦读过信后会有什么反应，他的想象力虽然丰富，但是仍不敢确定黄悦此刻会是一种什么心情。有那么一会，他几乎羞于回校上课去了，他没有勇气面对黄悦，面对可能对他讥笑的同学。
在街头象浪子般徘徊了两个小时，朱刚还是硬着头皮回到了学校。他隐隐感到，全校的学生都知道他给女生写了求爱信，走在学校的甬道上，他如芒在背，不由地加快了步伐。
春天的太阳明媚而温暖，但他心里却象在寒风中独行，身子禁不住有些发抖。他可以请病假，不去教室，但他明白，迟早都得面对黄悦，索性由她去吧。他上楼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他不敢看别的同学。他是个很害羞的男孩。他心底突然生出一种悲哀，在这个年代，难道还有比他更羞怯的男孩吗。
有人喊他，他开始没有听见，耳朵象患重感冒失聪了一样，嗡嗡地，却听不清别的声音，直到感觉到有人走近他，他才发现是黄悦。黄悦脸红得象一朵娇艳的牡丹，她飞快地将一本杂志递给他，“这是最新的一期《萌芽》”。她结结巴巴地说完，就转身朝楼上跑去了。
那一刻，朱刚象傻子般地站在那里好久没动，他确实没有想到黄悦会在这里等他。他还曾悲观地猜想过，也许黄悦永远不会再理睬他了。
有好几个人在他背后捅他，推他，都是高三的学生，彼此熟埝，用拍拍打打表示男生之间的问候。朱刚却象呆子似地站在那儿没动。不过他很快意识到，黄悦给他的绝不仅仅是一本杂志，他于是颤抖着手去翻杂志，果然，在杂志中间夹着一封迭成一只燕子形状的信，血一下涌了上来，他险些从楼梯的台阶上栽了下去。
他不知道黄悦信里写了什么，但他已预感不会是秋季的冷雨，冬天的寒风。他还是快速地跑出教学楼，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手指颤抖地打开这封命运攸关的信，他长喘了一口气，心好象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下意识地去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天哪，他只读了开头的两行，头脑就好象喝了一瓶烈性酒，晕得站不稳当。一股巨大的电流从头到脚贯穿了他的全身，只到上课铃声响起，他才从无比的幸福中清醒过来。
他匆匆把信藏进内衣口袋，飞快地朝教室跑去。教室门还敞开着，但已寂静无声，越来越逼近的高考象一种无形的恐怖，紧搋着同学们的心。教室上空总象密布着一层浓重的阴云，压得他们喘不上气来。此刻，大概唯独他朱刚象透出水面，呼吸到一口清凉新鲜的空气，周身轻松欢畅。
他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右边一排的黄悦，惊喜地发现黄悦也正在看他，眼睛里充满着关注和欣悦。朱刚没敢多正视黄悦的目光，低着头匆匆走到自己座位上。宋海涛伸过手来拍了他一下，“中午你跑那儿去了？”
朱刚笑而不答。宋海涛又扯了他一把，压低声音问他道：“你一脸的兴奋，路上捡钱了？”
朱刚仍没理他，但心理却浸满了初次尝到甜蜜爱情的激动。马上他又惊出一身冷汗，难道我表现出什么来了，千万别高兴得过了头，他可不想让他和黄悦的事吵得哄哄嚷嚷，要知道，马上就要高考了。
是曹老的课。曹老掖着书悄悄地走到讲台上，威严地俯视着他们。朱刚不由地把头低了下去。曹老的目光太锐利了，他怕曹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曹老还是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朱刚，你把《荷塘月色》先念一遍。”
天哪，为什么呀？为什么单单要我去念。难道曹老真的看出我的什么“破绽”。我没干什么呀，满腹的幽怨，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站起来。他还没有找到语文课本。他忘记了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昏头昏脑的也没做什么课前准备。
他满脸通红，手脚无措，慌忙在一大堆书中寻找课本，情急之下，竟然好一会都没有从一大摞课本中翻出语文书，有人在窃笑，是背后的一个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