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最前面的黑色标致牌警车里,后面跟着好几辆小车朝牛湾闸疾驰。我悲痛懊悔的心情无以复加,我的泪水已经流干,两眼哭得红红的肿肿的。坐在身边的曹叔叔不断说着安慰的话:“拉福,一定要节哀,要学会控制感情,多往开些想……”我问道:“牛湾闸夜间为啥没有值班人员?”“听说是一个叫马忠义的后生值班,平时表现不错,家就在附近的村上。昨天他孩子感冒发烧,你爷爷就叫他回去了。谁能料到事情就这么巧。”“我爷爷的命太苦了!干了一辈子水利仍是个亦工亦农不说,到了没享过一天清福。他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把我培养成人,我没有作任何报答。这次回来本想好好孝敬孝敬老人,可是他没见我一面就去了,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儿……”说着说着我控制不住了,嗓子眼儿像塞了棉花套子。曹总也不由泪流满面,“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和你爷爷的感情也并非三日五日一年两年,我对老人家太了解了!我这么想,昨天夜里换个旁人,情况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人也许不会死,但造成的损失就大了。老六毕竟是老六,他那要强好胜的性子一辈子没有改变,有时让常人无法理解。这也是最令我佩服和敬仰的一点!”曹总将车窗摇开一条小缝,憋闷的车箱立即灌进一股田野的晨风。“说实在的,拉福,我心里和你一样难过,最叫人痛苦的是他老人家没有听到你将要回到牛湾闸的消息。可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要这样安排人的命运,我们是无法抗拒的啊!”……
三天后爷爷的追悼会在牛湾闸召开。会的规模之盛大气氛之隆重参加人数之众多都是人们所始料不及的!这一天天气格外地好。晴空万里,冬阳灿烂,柔风拂面。四面八方前来吊唁的各村村民络绎不绝。汾灌局所有领导及中层干部几乎倾巢出动。各灌区都派人送来花圈挽联。附近几个县也来了或县长或书记或水利局长。人群挤满了闸房前的小院,又延伸到渠堤、闸台、麦田和小道上。闸房正面墙上挂满了重重叠叠的各种质地颜色的挽帐。老柳树下搭了简易灵棚。棚中央停放着油黑闪亮的大棺,棺脑写着“闸工熊河奎之灵”;侧旁支一口小棺,棺脑写着“熊老六爱犬之灵”。灵柩前摆有各种祭品和大大小小的花圈。我从头至脚披麻带孝被人搀扶着站立灵棚一侧,接待来宾。每有人前来上祭,设在一边的响器便奏一段哀乐。追悼会开始,曹总致悼词毕,局领导宣布:“考虑到广大农民的提议和愿望;考虑到灌区干部群众对熊河奎同志的爱戴和怀念;考虑到河奎同志一生对汾河灌溉事业的贡献和自我牺牲精神,局党组研究决定,命名牛湾闸为老六闸。”经久不息的掌声在长空震荡。
追悼会之后,汾灌局韩局长曹叔叔都劝我回局里休息一段,我坚持要求留下来陪伴爷爷的灵魂。我整日躺在炕上迷迷糊糊,时不时就看见爷爷向我走来,坐在我的面前道古论今拉家常,愤愤不平诉心事。我把这次回来的想法说给他听,爷爷高兴得不得了!我还从来没见他这样开心地笑过,他笑我就跟着笑……难怪守护我的忠义过后说我大天白日老说胡话,笑起来没完没了。几天不吃不喝我也不感到饿,一直处在昏迷和梦幻的状态中。闸工们一个个焦虑不安,生怕我出个啥事没法交待,便给局里打电话汇报了我的情况。那天大约是上午,我懵懵懂懂听见小汽车的鸣笛声,不一会儿,就看见曹叔叔带着聂水娥走进屋来。我无精打采地从炕上坐起,点点头欢迎他们。曹总开门见山,一坐下就对我严肃地说:“熊拉福同志,经过局领导研究,同意你到老六闸工作;同时,把治理三甲营盐碱滩的试验项目交给你,希望你打起精神,尽快投入工作,早见成效。”由于兴奋,我的神经中枢当下就调动了全身的血液加速循环,精神头马上崛起,“曹叔叔,这是真的?”“真的。”“你带来的消息真叫人高兴!”水娥立即从提包里抽出一叠材料说:“这是我收集到的有关资料,给你留下。曹总今天来就想领我们去盐碱滩实地看看。”站在一旁的马忠义急了:“曹总,这怕不行,靠些日子再说吧,拉福好几天不吃饭……”聂水娥暗中捅一下马忠义的腰,又给他使了个眼色,憨厚的闸工不解其意地望着水娥停止往下说。“现在咱们就走!”我说着就下炕,站在地上就感到头重脚轻,眼前一片金星,忙靠住炕沿省了省,说道:“胃里好象需要点什么。”马忠义赶紧从坐在炉台上的铁锅里盛了一碗和子饭端给我。我呼噜呼噜吃着,在场的人都为我这一举动感到欣慰。饭倒进肚里我便披上军大衣跨出门坎。我听见聂水娥在屋里对闸工们说:“这叫转移注意力,懂吗?”哦,我恍乎明白了,曹总他们是有预谋的!
白茫茫的盐碱滩凸凹不平一眼望不到边。滩地里被熬盐的农民挖掘的满目疮痍,至今还留存着高高低低的盐土堆子。阴冷的日光在打着哨的西北风中颤抖,旷野一片荒凉萧瑟。我们三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蹋着硬梆梆的滩地前行,风像一根无形的皮鞭一阵一阵抽人的脸面,仿佛拒绝我们深入这片可憎的不毛之地。曹总说:“拉福,你爷爷生前几乎每次见到我都要提到治理这片盐碱地。这也可以说是他的一块心病。”我说:“是的,我也常听他讲起;只是一提到这片地爷爷就发火就骂人,好像有很深的积怨。”曹总说:“这事你以后慢慢会明白的。你爷爷仓促谢世,没留下什么遗言。但是我想,倘若把这片盐碱滩治理成功,就是对他老人家最大的安慰!你呢,拉福,也是一种最好的报答。”水娥说:“一味地悲哀消沉,无异于自己打倒自己。我的话够难听的吧,拉福同志?”走在中间的我扭头亮给她一个微笑,“不,一点也不。上大学时,我一直认为我是世界上最理智的人,没曾想也有不可自拔的时候。你们都说得对,我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把劲头用在事业上,这样才不辜负爷爷的期望。”曹总满意地笑笑,“好,我今天算没有白来。”我拣起一块土圪垃,朝低空盘旋的隼捣去,是那么力不从心。“两年内出成绩,任务够艰巨的。好在此前已有不少人进行过试验,失败的经验为我们通向成功奠定了基础。你说呢,水娥?”水娥说:“人家都不相信两个毛孩子能干成这么大的事,我想我们应该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她可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我敛足侧身注视着她:“呵,我们简直心心相印了!”
在返回的路上,我真正感到饿了,身上一阵一阵出虚汗。聂水娥好像猜出我的心思,从挎包里掏出一袋巧克力饼干:“给,曹总让给你带的。”我拆开袋子往嘴里扔了一块,“好香!这才叫雪中送炭呢!”曹总说:“我们料到你需要它。”“哦,你们的预谋滴水不漏!”水娥说:“难道你不该为曹总的苦心运筹拍手叫好吗?”“知我心者,曹叔叔也!”我一块紧接一块往嘴里填,那袋巧克力不一阵儿便统统被消灭光。
我爷爷的坟埋在牛湾闸西侧不太远的一块荒地里,墓首正对着闸台。我们走到距墓地一百来米的地方,顺风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三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去,墓碑前跪着一位白发老人正埋头痛哭,嘴里念念有词,哭得伤心之极。坟堆上飘飞着新挂的白纸幡条。三柱香冒起的青烟在老人头前缕缕上升,随风摇曳。我顿时感到惊讶不已:“是我奶奶!她怎么会来呢?没人去告诉她。那天夜里我去看望奶奶,她还恨我爷爷恨得咬牙切齿呢!”我正要奔过去,被曹叔叔一把拉住。
“别去打扰,让她哭个够。你不摸老人的心思,猛地去了会令她难堪。”曹总说着往一侧的土垅走去,“我了解他们,老两口人离心不离,感情深着呐!有一个秘密,拉福,你知道十几年来你爷爷那些衣服鞋袜都是谁做的?”“我问过,爷爷说是买的。”曹总笑笑说:“他哄你呢!”我感到迷惑,“这么说,是我奶奶?”曹总含而不露,“这件事恐怕只有我清楚了。”水娥似听出些名堂,问道:“曹总一定是地下牵线人喽,对不对?”我趁势追问:“是真的?”曹叔叔沉默了半天才说:“我要信守对你奶奶的承诺,所以,无可奉告。”
我晓得曹总和爷爷的关系非同寻常,说不定他对爷爷和奶奶的事了如指掌,便抛出了试探气球:“听说爷爷和奶奶的爱情有点传奇色彩,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又闹崩了。”水娥问:“你爷爷没告诉过你?”“没有。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过一星半点,褒贬都有,闹不清真伪,详细情形就更不了解了。”“我们就在这儿歇歇吧,”曹总说着坐在爬满干草叶子的土垅上,点燃一支香烟抽,“老两口年轻时的爱情非常有意思,能写一篇好小说。”我紧靠曹总坐下,急不可耐地说道:“曹叔叔,说说吧,我真想知道。”曹总深深吸一口香烟,娓娓道来,他或许早想把这一切吐露给已经长大成人的熊家后代了。
“解放前,你们家是有钱有势威镇一方的大豪绅,掌管着这一代的水利大权。你大爷爷叫熊绍祖,是汾河八大埝之一天济埝的水利董事长。你爷爷排行第六,是你老爷爷外遇的私生子,所以在家里没有地位。实际上只能算一名长工。但他名气很大!年青时高大威武,身强力壮,性格豪爽,敢做敢为。从小在汾河里泡大,水性极好。汾河上每年筑埝都是他挑头,人们都称他埝头。争水抢水、上下埝打架,他能一呼百应。所以方圆百里没有人不知道熊老六的。你奶奶呢,是你大爷爷的童养媳,虽说比你爷爷小不了几岁,但隔着辈儿,问题就出在这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