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忽然置身于一大群陌生的“执刀人”中间，不知你会有何感想。坦率地讲我是挺紧张的。
清晨6点半的班车，一大早便爬起来，背上行囊快步走出住处。
阿七和粒粒也特意起个大早，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这次看来是真的要分道扬镳，前程未卜，我只是带着满心的憧憬踏上新的旅程。
此时正值盛夏的黎明，街道上除了清洁工在忙碌之外，尚无见到太多行人。
空气清新，再加第一次开始独自的旅行的新鲜感和激动心情，浑身充满力量，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到达伊宁汽车站。
意外的是，长途车站已经是熙熙攘攘，人群集结，挂着各式招牌的汽车停留在停车场上，引导员手持着电池喇叭吆喝指导着每一行排成长列的旅客寻找自己所乘坐的班车。仅去喀什的车辆就有3辆。
我相信，人们是各怀着一份或更多的目的汇集在这里，这种相遇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况且同一汽车的人差不多都要在一起送走两天的时光，对于本身就是带着旅行的心情上路的人而言，缘分就体现得特别具体。
路途上的生活就是旅行的主要目的和内容，我们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最直接最真切地了解当地人的生活习性。
车上的气氛从一开始就热闹非凡，让我很快就把对阿七和粒粒的留恋忘得一干二净。
除了身后坐的两位姑娘是旅行者的打扮，另外还有两三名汉人和一名武警士兵。少数民族同胞占了绝大部分坐席。
少数民族同胞的行装和我们的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差不多所有男士的腰间都配备一把尖刀。
本来就对动武心存恐惧的我在旅途的开始一段除了沉默以外似乎连大口呼吸都要小心，虽然自己也动过刀枪。
车掌是位维族人，鼻梁上架着高度近视的眼镜，两只眼球在镜片后面总是忙碌地不停搜寻，口里反复嘟哝着简单的词汇，我估计是维族的数词，他在查点人数是否到齐。但是明显可以看出他数了七八遍也得不出准确的数字。
从车况和管理上我无法判断这是国营还是私营车，但从车掌和司机表现出的忙碌劲上我可以看得出他们是很想更多的承载顾客。
过道上以及所有可以利用的空间都挤满了人。和内地的私营车一样司机和车掌总是在想方设法钻公路管理和税收的空子。方法极其简单原始，能不撕票就不撕票，能多载客尽量载客。他们对自己专业的熟悉程度和指挥能力实在令人钦佩，每每遇到检查站时，他们都能恰到好处地掌握时机，组织在过道和其他非座位上的乘客把身子和头部尽可能地压低下去，从外面看上去，车上只是载着乘坐舒适的观光客的模样。车掌就像八路军糊弄日本鬼子的战略，非常默契地与司机配合，指导车上的乘客渡过每一个哨卡。
更令人惊讶的是，当地的乘客也非常努力地配合车掌的指令。在若干个极端难以应付的哨卡，车掌甚至指挥无坐的乘客在距离哨卡几十米处下车步行，汽车先驶过哨卡再到前方几十米处停下来等候他们的到来。从这些乘客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非但不恼怒，反而有一种感激不尽的表情。
虽然我们这辆车并不算完全走运，刚出城就被罚了一笔。但是后来随着乘客被车掌指导有方的训练所感化，成功过卡率越来越高，最后几乎用不着车掌发令，大家都会自动地掌握匍匐或是下车步行的时机。
车驶出伊宁时太阳已经露出笑脸。
驶出市区的一大段路上，车中始终比较安静。每次旅程在开始时都是这样，一群陌生的同路人各自想着心事，实在没有心事的人就开始打盹做梦。
我已经相当熟悉这种气氛，所以并不觉着无聊。有这么多人同行观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车从一开始几乎都是在峡谷中行进，道路也比较平坦。即使遇到盘山道也不像北疆的公路那样惊险。所以，我的心境也和这车上的宁静一样没有起伏。当日头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伊宁市甩得老远。
沿途到处都是绿油油的植物，被初升的太阳映得略带金黄，令人赏心悦目。
途经一个山口处遇到一处塌方，全体乘客都下车步行。司机驾驶着汽车歪斜着碾过乱石。
道路的一旁是宽阔而低矮的河床，清澈的流水在河心处缓缓流淌。在这种地方即使翻了车也不致出人命。大家借着这个机会走入山谷散步，跑近河流洗手，有的还在河边留影，真不失为一种享受。
渐渐的车厢里开始有人哼唱起来，是我在伊宁街头听到的那种独特的旋律。先是低低的一个人独哼，不知在哪个适当的节拍，开始有另一个人加入和声。加入者渐渐增多，由于旋律是几乎重复，只有十分微妙的变调，所以每一个加入者拥有足够的时间和时机随意地加盟或退出。
我实在是无法听懂歌词的内容，可以觉察到它的单调和平淡，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平淡，大家才可以持久地一直唱下去。
老早就从各种媒体了解到维族同胞能歌善舞，此次算是初次亲身领略。维族人或许生来就是乐天派，这恐怕和他们生长在一片美丽富饶的环境有关。终日与大地山川牛羊打交道，沟通的方式自然更豁达粗犷，视觉也格外的明亮而具有穿透力。
我想在草原上放牧的生活并非像旁观者想象得那么美妙和浪漫，苦劳和单调占据了牧民们大多的时间。空旷和孤寂练就了他们敏捷的体魄和洪亮的歌喉。平淡中的重复和巧妙而隐约增加的变化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
歌声此起彼伏，大家好像用这种方法来调剂比这种旋律更为单调的路途气氛。从内地人的感官而言，客观地讲，这种旋律不是十分好听，它朴实、无所顾忌、隐含着某种无奈的活力，没有人可以否认它的感召力，让你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冲动，想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坐在那里，想象着如果同样的情形在都市的公交车上发生的话会是怎样的反应，想着想着，被自己的想象引得笑了起来。眼前的情形使我想起在日本的大阪地铁有过的经历。当时乘坐新干线到达大阪时，来到站台接我的朋友从拥挤的人群中终于辨认出我的模样，他激动地大声呼唤我的名字，这下可好，四周的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瞧他一眼。
群体的性格是与生活的环境密切相关的，日本是个岛国，人口密度世界第一，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当然彼此要有更多的顾虑和关照。
路上的大部分遭遇都算是既无惊又无险，尤其经历了北疆的洗礼，即使出现点儿险情也不会当回事儿。经历就是判断的资本，否则见什么都会一惊一乍。
旅途并不像初始体验的那么单调，因为有这么一帮乐观开朗的行人同路，歌声此起彼伏。司机也把录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口吐纷飞的白沫只管自己放喉高歌。他不断用双手的手掌拍打着方向盘，仿佛手持着一只手鼓。脚下也随着节拍在减速器上打点儿，令人怀疑车子的颠簸是由于他的人为所致。他那副手舞足蹈的模样的确让人担心把性命交给他是否妥当。因为别无选择，我们只能强迫自己去习惯，一旦习惯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油然升起的跳动着的喜悦，当然这也不排除山路更加颠簸的原因。
身旁的维族青年是个健谈的小伙，他对我说他在乌鲁木齐上民族学院，而家住喀什附近。他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对我询问的每一个问题都热情地予以解答。
在我小心翼翼地问及“腰刀”的话题时，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哈哈大笑地回答道：“我们维族人习惯，我们要用刀子切西瓜、宰羊，腰刀的用途可大了！”明朗的笑脸把我的恐惧感消除得一干二净。
小伙子不断把车上的人介绍给我。经他的介绍，我才知道在前排就座的那两位头戴维族特有的帽子、穿着很考究的西装面孔很端庄而又慈祥的乘客是维族的宗教领袖阿訇。另一位坐在过道上的青年竟是俄罗斯人！
这位青年在途中和那些人无拘无束地大声谈着什么，显然他的知识和正在接受的教育很受众人的尊重和爱戴。他们在途中打扑克贴纸条，每每搞得四周的人哈哈大笑。
我问他是否和这些人早就相识，他摇摇头：“都是第一次见面。”
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在我的前排有一位老妇和一个貌美如玉的维族少女。老妇如同雕像一般危坐正襟，少女也始终规规矩矩地端坐着不出声响。少女身穿一件维族特有的印花长裙，头上裹着一条淡蓝色的纱巾，背影分外妩媚。
小伙子显然并不认识前面的这位姑娘以及她身边的老妇。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小伙子开始自然地凑近姑娘的耳边，悄悄地咕哝两句什么。少女缓缓转过身来，绯红的面庞似乎映出了小伙子所讲的秘密。两个人更多的是借助着车窗的镜像眉目传情，那种坦然与羞涩的交融让人真切地感受到青春的搏动。
车开出两小时后，小伙子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一只大囊，分为若干份。先递给少女身边的老妇，而后递给那位少女，最后还不忘记往我的手里也塞了一块。这种热情而机智的方式非常容易冲破僵局，他和姑娘的会话很快像冰雪遇到了烈日迅速地融化和公开。此后的那种落落大方的甜蜜真是让旁观者既羡慕又奈何不得。
从这位维族小伙的举动我可以领略到维族同胞不仅懂得如何与自然界和动物界和谐沟通，他们在人际交流方面更是巧妙得天衣无缝。
人太熟悉之后也会招致麻烦和危险。
恰恰是在途中的一段很平坦的公路上，司机无聊到玩忽职守的程度，他让根本不会驾车的车掌开始学习训练！
这位本来就神经质的车掌忽而加油忽而刹车，忽而左转忽而右弯，整个车子被弄得东倒西歪，满车的乘客尤其是怀抱孩童的妇女发出一阵阵尖叫。顽强的车掌还不罢休，继续他的冒险和练习。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两位阿訇站立起来，带领着大家一起呐喊。迫于众人的压力，司机才勉强从车掌手里夺过方向盘，车掌居然老大不满，口里嘟嘟囔囔。
我坐在那里一言未发，实在是没有估计到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司机都是用这样的方法锻炼出来的，一旦出事代价可想而知。这倒好，让满车无辜的乘客“陪练”未免太奢侈点儿了。
南下的速度快得惊人。
途经巴音布鲁克，据说这里是着名的“天鹅湖”。
汽车就从湖畔通过，碧绿的湖水倒映着两岸的青山在幽暗的山谷中伸向远方，四周飘散着神秘的气氛。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山谷里的湖水清澈见底，我几次决心下车冒险，但是看看前后视野范围内的地方根本见不到一个人，最终还是无奈地放弃了下车的念头。
没有看到湖面的天鹅，或许她们一定在更加远离喧闹的地方。身边的维族青年的话使我彻底凉了下来，他说当地人也是好久没有见到天鹅的影子了。我只有满怀悲哀和惋惜与她擦肩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