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峪关登上火车的时候,心里很清楚此次西域之行就要画上句号。这是一趟乌鲁木齐开往西安的列车,正好是我们来时的回程。回家的心情自然轻松许多,所以对于明明知道的将要开始的28小时的旅程心不在焉。想想40多天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很容易就低估了即将面对的挑战。
在这28小时的路程中,我为自己创下了若干吉尼思记录:
28小时没有上厕所大小便!
28小时没有合一下眼睛,尽管有时略有迷糊!
28小时没有坐一下,最多是两个脚相互调换重心!
28小时没有放下沉重的包裹!
28小时没有接触到新鲜的水源,出于理所当然的原因即使有我也敬而远之!
28小时没有吃一口饭菜!
……
火车里的拥挤程度既在我的意料之内,又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来时的列车上,我曾经和阿七走到普通车厢看过。当时虽然人多,但是远远不及今天。
简单地描述,我从一上车就好像被钉子钉牢在列车的走道上。座位自不必说,连站的地方也就仅限于脚下的方寸之地。
四周是真正的水泄不通,从上车开始我都没有看到过列车员的影子,真后悔!何必买票。
走道上、坐椅下、坐椅靠背上方、厕所里、洗手间、上下车门的通道以及所有可以叫得出名的空间,都被人给填满了。行李架上早已是高高垒起,摇摇欲坠,再加上担心失窃,我和大红只好把行李采取背着或抱着两组动作加以保管。
古人把人在有四壁界限的空间里待着,称作“囚”。我和大红等于是体验了28小时关禁闭的滋味。相比那些早在乌鲁木齐就乘上火车的旅客,我们应该庆幸自己运气好了。当然,根据先来后到的顺序,他们也相对幸运地强占了包括厕所在内的所有有利位置。据说在普通车厢里最最幸运的是占据了座位下空间的旅客,因为他们可以借助一张报纸就轻轻松松地度过漫漫长夜,虽然他们首先必须具备耐受脚气味道的能力。
其实一旦睡着,味觉自然会变得迟钝,有时会更容易发生嗅幻觉。根据我个人的科学知识,睡眠时的嗅觉完全不同于清醒状态。我目前至少研究清楚的就是把脚气臭味错误地辨别为心旷神怡的大葱油煎饼的味道。反过来讲,如果梦到自己吃到了油煎大葱饼,就可能意味着同居的人患有严重的脚气。
人类的承受力再一次在这奔腾的列车上受到了挑战,我再一次对自己的耐受能力感到沾沾自喜。在这里,除了忍受之外,实际上你不可能有额外的任何选择。
大红比我稍微好一点,她把背包放在地面,一屁股坐上去倒也舒服。这一路我们很少对话,我只记得我们谈到两个话题。一个是在此之前已经提到的有关丰盈小姐失恋的话题,另外一个是关于香港回归的话题。
“九七年你们香港就要回归大陆了,你们怎么想呢?”我问话的口气显然潜藏着某种期待。
“我们齐(很)高兴了!”大红的反应多少令我意外。“那你们就和我们一样了。”
“那当然了,我喜(是)中国人嘛!嘿嘿!”大红朴素的笑容让我一时不知道继续说什么好。
列车车窗的双层玻璃几乎全部是大开着的,明显看得到有相当多外层的玻璃已经被重重的物体击碎。由于周边的橡皮带张力的支撑,有些玻璃还没有散架。已经分崩离析的玻璃碎块像蜘蛛张开的网一样,继续维持着整体的完整。我除了担心玻璃碎裂的瞬间,以及随时可能从窗外投进的不明物体的袭击以外,玻璃的碎片更启发了我对“统一”的理解。
每一块碎片都是被某种外在的和内在的两种张力维持着的,尽管客观上碎片是各自独立的。
大红的对面坐着一对夫妇,他们带着两个小女孩同行。大的估计四五岁,小的可能还不足一岁。
夫妇两人显然是务农或比较贫寒的出身,善良的心情通过他们对孩子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得清晰。丈夫一路上心满意足地一根接一根自顾自吸着香烟,相比之下,年轻的妇人就显得对子女更具爱心。那妇人因为过度的劳累早已失去脸上的红润,更多的是一道道横七竖八的皱纹爬满曾经青春的肌肤。看看他们一家人身上穿的衣服,显然是已经经过长途跋涉,油腻和灰尘就像车厢的设施一样清楚地反映出年代履历。
妇人一只手挂着怀里的小女儿,另一只手显然忙于招架来自另外一个女儿的顽强攻击。手中那个小的虽然也很皮实,但大多数时间是睡着的。大的实在是精力太过剩了,在这样炎热的车厢里始终保持着过人的精力,手舞足蹈,抓东抓西,根本就把母亲的呵叱当做耳旁风。与母亲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父亲的悠闲,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令人羡慕的满足,仿佛拥有足够向人们炫耀的资本一样,得意的微笑从眼角泄漏出来。
那父亲或许根深蒂固地知道什么是父亲的滋味,并且很晓得父亲感觉的具体品味方法,就像他不断品味的香烟一样。其实我相信世界上很多人即使当了父亲也根本不知道如何享用为人父的乐趣,或许今天给男人这种机会也是越来越少,今天的媒体已经一边倒向“妈妈”歌的传播,很少有听到歌唱父亲的歌曲,即使听到也不过是“在大地母亲的怀里生长着一个发育不全的小弟弟”。
人们仿佛突然觉着“妈妈”这个词可以帮着他们推卸一切责任,这把尚方宝剑可以向所有实际上未必是不平的事物挥舞。我们忘记了高喊不平等的人往往最容易成为不平等的制造者,因为复仇者总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这位父亲显然是众多父亲中为数不多的可以理所当然享用父权的一位,从他安然自得的烟圈里就可以知道他是多么的满足。
走道上偶尔也出现一两位身手不凡的穿行者,他们或者手持各种食物喝唱叫卖,或者提着盛满滚烫开水的金属茶壶给熟识的人倒水。虽然大家的路程都是一样的,而在大部分人已经完全疲惫不堪的时候,他们却显得一如既往的热情和充满活力。这样的人我们每每在乘车的时候都可以见得到。
人群中总有一部分精力过剩之辈,与之相应的同样有另外一部分人恰恰是不幸的总代理。当我听说自己大学时代的挚友突然身患绝症的消息时,我才觉悟到他平时的沉默寡言和缺乏活力果然是有依据的。虽然可能日积月累的压抑与他今天的不幸互为因果,但是我仍然认为许多时候命运首先是不平等的。
朦胧的我突然被一阵孩童的尖叫唤醒,一桩惨剧就在眼前暴发了。
原来,那个调皮的大女儿不慎将放置在桌角处的茶杯一手打翻,滚烫的开水一下子泼到正在母亲怀里熟睡的小婴儿身上!
我看到那母亲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用手把婴儿身上的长裤翻起,不顾一切地拼命拨弄孩子大腿上残存的热水。虽然她自己的手背也和孩子的那块皮肤完全一样的通红,显然她已经忘记了疼痛。
孩子的皮肤突然被她神经质的手指扒弄着条条分裂游离开来,皮下嫩红的真皮层竟然被她无情地剥离出来!
我大声地喊道:“住手!这样做会更麻烦,会感染的!”
不知是那母亲确实具有这方面的处理经验,还是她的确已经疯了。她的手就像我们通常洗澡时搓皮一样,毫无顾忌地处理孩子身上的那段刹那间变成酱褐色的皮肤。
我只是感觉着她的手不是在搓弄孩子的皮肤,而是在搓弄着我的心脏。一种几乎窒息的压迫感使得胸腔里酝酿出近乎爆炸的痛楚。
终于周围的人制止了母亲的行动,那个顽皮的大女儿显然已经吓呆。睁眼张大嘴巴,她一定估计到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报应,此时她更担心的还是父母会怎样来惩罚她。
母亲不会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将注意力转移到惩罚的操作中,这个打击使得她头脑中的一部分回路过分开放,而另外一部分回路紧紧地关闭。她的判断力也因此显得过分局限,竟然放置手边的凶顽不予理睬。
那个爹的表现的确令人失望,他基本上还保持刚才没有发生事故时的微笑,最多是把肇事者拉到略微远离现场的地方,傻呆呆的微笑停滞在他僵硬的面颊上。
火车一如从前的速度向前行驶,不可能指望有哪个专业的医师妙手回春。从我依稀的记忆里,我晓得最最重要的是要进行局部处理(当然不同于这位母亲的处置),另外要防止感染。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婴儿的嚎哭已经变成嘶哑的呜咽。这一家人张罗着要下车了,其实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
正值午夜时分,我想他们的选择或许是很果断的。我尤其对那位母亲肃然起敬,我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对于她而言是多么的不容易。
周边的人们纷纷拿出些钱来,大红献出100元,我掏出仅剩的30元钱。反正我到达西安就有救了,其他也不会有任何消费。
那一家人默默地溜下车去,我清楚地看到那母亲半弓着腰抱着婴儿穿过走道的身影。
那个背影实在太刺痛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