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妇女觉得没沾了光，又继续说：“你们知道他为什么叫疙瘩？是他妈生他的时候饿得没有力气往下生了，他爹到别人家讨了半碗‘离疙瘩’，他妈吃了才把他生下来，哈哈哈哈……所以叫了个‘疙瘩’……哈哈哈哈……”
“俺家穷，没什么丢人的。不像你，抱着个老公鸡入洞房，现在倒好，自己也成了老公鸡了。”那个叫李疙瘩的也不饶人。
女接生婆没孩子，被人揭了短，气得面红耳赤：“你……你家老婆倒是个老母猪能生哩，生的娃娃都让鬼抓走了……”
“你……”
一看要闹起来，大家赶紧嚷嚷：“先生……快讲课吧！”
“老师……”
“老师……俺们不会写字，怎么记笔记啊。”
“老师！能不能发给俺们你拿的那个。”
这倒是夏月没考虑到的，就是啊，不会写字自然也不会认字，怎么学呀？夏月说：“我听赵医生讲，选来当接生员的人都是有文化的啊。怎么？……”几个年轻人起哄地说：“俺们就是在扫盲班学了几个字。‘一个人，两只手’。不知道这够不够文化啊，哈哈……”
正当夏月不知道如何是好时，赵金梅来了，大家一时静了下来。金梅很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当初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金梅说：“刚才我有些事情来晚了，现在我说几句，我们这个班有附近五个村的人，赵家旮旯村、马家窑村、李家山村、南窑掌村、清河村，因为你们这些村没有新法接生员，所以根据上级的指示，要对你们进行培训，你们学习好以后就要在你们所在的村子实行新法接生。你们就是新法接生员，也是妇幼保健员。
接生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你们都知道，妇女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所以你们必须好好学习。保健员虽然不亲自接生，但学习一些新法接生知识对你们没有坏处，以后保健员和接生员都是村里保健站的成员，要互相帮助的，更何况，我们还要讲一些保健员须要学习的知识，比如，如何防治痢疾、流行性感冒、麻疹、百日咳等等，还有保健员的职责。十天的学习是很紧张的，学习完后我们要考试，考试不合格的学员我们还要考虑能不能胜任我们的工作的问题。以前我们也出现过来受训的人目的不纯，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为吃供应，由于动机不良不好好学习，回村后仍不能积极开展工作，影响很坏，最后被社员们开除了。所以既然在座的是村里推荐来的，就是群众信任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了大家，好好学习。”
学习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因为大多数人没文化，有几个纯粹就是文盲，所以听不懂夏月的课，夏月也一时没有什么可以和他们沟通的语言，比如夏月讲，这是大阴唇，这是小阴唇，这是阴蒂。他们却说这是“大片片、小片片、中间搁夹个红蛋蛋”。夏月讲，这是耻骨，这里是骶骨，他们就非说成这是美国、德国，弄得夏月哭笑不得，哪儿和哪儿呀。
看着夏月着急的样子，金梅说：“别急，讲解剖他们不会感兴趣的，但讲到实际接生他们就会上心了，现在我们也不能要求得过高，改天我打听一下村里的怀孩老婆，动员一下给她们做做产前检查，有些实际的操作她们就感兴趣了。最好动员一个生孩子的做新法接生。”
“做产前检查还要动员？”
“是啊，这个村子的老婆们，怀了孩子都不敢告人的。”
“为什么？”
“说多一个人知道，生孩子的时候就多受一个时辰的罪。都是迷信呗。”
机会终于来了，当然，这不是偶然的，赵家旮旯的接生婆兰昌的媳妇生了三胎都是由她自己亲自接生的，都丢了。这几天又要生了，兰昌通过这几天的学习，便想让金梅给她媳妇用新法接生，经过金梅的动员，她娘俩也同意让女学员们来现场学习。
这天，金梅给兰昌的媳妇接生，所有的接生员都来看金梅操作，金梅一边准备，一边讲解：“先给产妇身子底下铺好油布、草纸，接生员自己戴上帽子、口罩，然后剪指甲，洗手，用胰子洗，洗干净才能把细菌洗掉，然后用酒精消毒一下自己的手，穿上接生衣。在产妇的下身铺上消毒的接生布，给产妇外阴消毒……让产妇躺着……这样……好……”
产妇又开始宫缩了，小孩的头一阵阵往外凸出，金梅拿过一块蒸过的纱布，盖在肛门及会阴上，用手护着会阴说：“女人这点最不耐，生产时小孩的头容易把它撑破，破了搞上脏东西就要得产褥热，或者以后不好坐胎，下白带……所以要保护……”
一阵阵的宫缩之后，随着一些羊水，孩子出来了……
“是个小子。”
“是个带把的。”
但是出来的孩子浑身憋得青紫，也不哭、也不动。
屋里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金梅。
兰昌更是急得拍着炕：“哎呀……老天爷呀！你行行好吧！”
金梅不慌不忙用手垫着纱布掏了掏小孩的嘴，左手提起小孩两腿，右手拍拍小孩的背，小孩“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在场的人和产妇都高兴得睁大了眼睛。金梅说：“这是假死，生产时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家必须记住。还有很多方法可以救治这种假死，比如用一盆冷水，一盆热水，把孩子放到冷水里泡泡，在放到热水里泡泡，用冷热刺激法……还有人工呼吸……”
兰昌很惊讶，原来那三个被自己丢了的孩子和这个一样，是假死啊，要不然自己早就抱上孙子了。以前看见生下来的孩子不会哭就扔掉了，谁知道是假死呢，真不知道害了多少小生命啊！
接着金梅开始剪脐带……“衣胞还没有下来呢，不能剪吧？会胀死的。”一个学员担心地说。
“不会的。”金梅说，“剪脐带最重要了，如果不干净就会得四六风。千万要用碘酒消毒再剪。这样……剪断后必须用碘酒将断头擦过，用消毒过的脐布包好，再用绷带缠好，这样就不会得四六风了……”
当把小孩收拾利索后，金梅将孩子递给兰昌，兰昌激动得俯下身去拿起小孩的手咬掉了小孩的小手指的一个关节。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头绳拴在小孩的脚腕上，然后一个一个地系疙瘩，一边系疙瘩，一边嘴里叨叨着：“长命百岁……长命百岁……过去只说命里无儿敬泥胎，现在用新法接生就是活奶奶。”然后她盘腿坐在炕上，解开自己的裤带，把孩子揣了进去。
这一切在周围的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在夏月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夏月实在忍不住了，质问兰昌：“你为什么咬孩子？”
没等兰昌说话，一个学员说：“这是为孩子好活哩。这也就是男孩子，女孩子谁管她好活不好活哩，不愿意要的话就让她在尿锅里淹死算了。”
夏月摸了一下自己的断指，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通过这次见习，学员们的学习劲头高了。接生员耿秀文，就是有吃奶的小孩的那个，不顾孩子的拖累，每天按时来学习。一天下着大雨，夏月猜想除了本村的，外村的学员可能不会来了，可她来到教室一看，学员们一个都没少。把夏月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接生员们越学越感兴趣，一些学员还用布做了个布袋，用松紧带扎住口，做了一个布娃娃，以此来当子宫，让夏月讲课时做示范。保健员们也不甘落后，找来一些红萝卜当注射器练习打针……这些都让夏月越讲越有信心。夏月也尽量用当地通俗的语言来解释医学名词，比如，“动脉”就是摸着动弹的这个筋，“静脉”就是能看见发蓝的这个青筋，膀胱就是尿泡……学员们自己还总结了许多简单易记的顺口溜，比如，“剪短指甲洗净手，脐带头上擦碘酒。”这就叫新法接生。讲新法接生的好处编为：“躺下生，出血少，大人不得血迷症，小孩不得四六风，假死能救活，难产有保证。”说月经卫生是：“月经带子准备好，休息不过劳，精神愉快免性交，身体不受潮，刺激生冷不准吃，外阴清洁好。”讲产前产后注意事项：“产前产后勤洗澡，劳动要轻巧，男女性交有节制，产后营养更重要。”……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除了课还没讲完，这里的工作进行得差不多了，晚上躺在床上，金梅和夏月商量，想先回去看看孩子，夏月说：“没事，你走吧，这几天我已经习惯了，我一个人能行。”
不过，夏月要金梅给她讲讲科长和他妻子的事情。
“还惦记那事呢？好吧。”金梅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然后说：“唉！现在的工作好做多了，人们的思想都进步了一些，像咱们教的这几个村，虽然没有开展新法接生，但人们也都听说了新法接生的好处，1952年那会儿，我们刚开始开展新法接生的时候，那工作才不好做呢。
“那会儿，女人生孩子时大部分是自生自接，或者叫接生婆来接生，这里人叫‘老娘婆’。生孩子不让睡下生，怕血灌了心，都是坐在尿锅上生，生下来用炕上的席棍把脐带割断就行了。生完后，光着身子坐睡三天土炕，就是把炕席掀掉，人直接坐在土炕上，往往磨破了皮肉。有的让产妇坐土口袋，或在产妇身下垫些白土或筛点炉灰面垫上，由于不卫生，产妇患产褥热死亡的很多。坐月子期间，经产妇喝四十天定心米汤，‘十天蓝水，十天黄水，到三十天才给加米。’初产妇喝一百天，根本不吃有营养的东西说怕吃下病，所以，造成很多妇女得软骨症，严重的一辈子都在炕上坐着什么也不能干，婴儿得四六风死亡的占到50%以上，有的人生十多个孩子也落不下一个，不是假死丢了，就是得四六风死了。妇女疾病情况也很严重，白带啦、月经病啦，早产、流产的很多。
“刚开始推广新法接生时，没有人敢让产妇躺着生，群众和接生员的思想都一样，怕睡下生血灌心，所以工作迟迟开展不起来。
碰巧的是，我们好不容易动员了一个想用新法接生的产妇，结果在生产时因大出血死了，群众反映很大，那个村的接生员也吓得不敢再做了。最后由县医院领导专门出面请了市医院的专家检查，认为产妇是前置胎盘死的，不怨接生员，这才了事。
最后，科长想了个办法，他的老婆就快生了，他决定让培训的接生员都聚到一起看他老婆生孩子，现场讲解，唉……那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完成的新法接生……
那年，我们把即将分娩的嫂子接到冀家洼村，可是，村子里的人讲迷信，谁家都不愿意让产妇住在自己的家里生，科长就让村里给找一间房子住，村长说，房子倒是有一间闲着的，就是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住。原来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一个做泥人的手艺人，这个手艺人姓冀，个子不高，加之他做‘搬不倒’，村里的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冀各倒’，他一生无儿无女，靠卖泥人和搬不倒为生。他死后，他的房子被一个村民住上，谁知道这家人住上后先后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小矮人，就是侏儒人，村里的人都说这是‘冀各倒’显灵，因此，谁也不愿意住这眼窑了。
“当时嫂子听了也吓一跳，坚决不住这眼窑，最后没有办法就住到村里的羊圈里。那是一个破窑洞，冬天给羊住的，除了一盘破土炕什么都没有，没有门，窗户也是破的，村里答应给安个门，我去找纸糊窗户，科长和我收拾了收拾就让嫂子住了进去。科长说得回去再拿床铺盖什么的些东西，就急急忙忙地走了。那些天我陪着嫂子，我记得那是快过年了，晚上风呼呼地刮着，我紧紧地抱着嫂子，心里直想哭……
原以为科长很快回来就给安排好了，那样嫂子也不至于受那么大的罪，生了以后就可以回家。没想到，这一住就是20多天，接生的时候，科长不在，我只好一边看着书一边讲着，一边接着……唉……那情景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由于嫂子很配合我的操作，孩子出生也很顺利。我的工作是达到效果了，但嫂子可能在月子里着凉了，后来得了风湿性心脏病……”
“那科长干什么去了？什么事情比老婆生孩子还要紧？”
“唉……还真是一件大事情，他回去拿东西，刚好杨树庄发生了疫情，他就去处理疫情了，在疫区待了一个月才回来。我那时也没经验，不懂事，没照顾好嫂子，我心里一直很内疚，所以想着，只有好好工作来报答他们，说实话，我真的很为科长和嫂子的这种精神感动，我真的很佩服他们，这件事也一直是我工作的精神支柱。”
夏月分明看见，金梅在讲述的时候，眼里湿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