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嘴上说不着急,第二天还是把院子前边的粪堆挑开,把大的粪块打碎,用黑马驮到地里去了。第三天又爬上小伙房顶子上抽出碎瓦换上好瓦。还把老槐树上的几根干枝也砍下来剁成一尺来长,堆到墙脚。把茅坑里面积攒了多半年的屎尿掏出来送到地里沤粪。最后把院子角角落落里的烂草枝叶打扫干净。
活儿干完了石永成请三奶奶仔细地看了一遍。三奶奶高兴地说:“行了,行了,咱这院里还没这样干净过哩。”
石永成也高兴了:“妈,您看还有哪里要拾掇?”
三奶奶看看石永成胡子拉碴的脸:“把你大伯请过来,给你把头发剃了,胡子刮了。你不看头发胡子长得都分不清了?你这张脸快赶上没人拾掇的庄稼地了,野草把田禾苗混得长不成了。”
石敢老汉用了一晌午的时间把石永成的头脸拾掇一遍,先剃头后刮脸,用了三奶奶两大锅热水。三奶奶把洗头的脏水泼到院子里:“永成子,你这头把水都洗稠了,浇到地里不用上粪了。多少时候没洗了?”
石永成哈哈一笑:“反正我在兰州动身前好几天就没顾得上洗。回来这些天忙这忙那的,也没顾得上洗。”
三奶奶指着石永成刮得发青的头皮对石敢老汉说:“大哥你看,你这侄儿子邋遢成这副光景,还整天正规军长正规军短哩。”
石敢老汉一边收拾剃头的家具,一边说:“我说永成子,你一剃头一刮胡子,看上去好像才二十来岁。”
石永成笑笑:“大伯,您是我亲伯伯,还拿侄儿子开心呀。”石敢老汉满脸的正经:“不是大伯拿你开心,是真的。”三奶奶笑了:“穷汉家没有好衣裳穿,脸面总得收拾收拾,到了众人面前,才能看过眼去。”石永成用两只手抱住头顶前后摩挲了几个来回,揪揪耳朵,搓搓脸,抻抻衣裳,朝石敢老汉和三奶奶笑笑,拉着黑马走出院子。石敢老汉回头对三奶奶说:“老三家的,南岭村这门亲事,咱永成子是愿意不愿意呀,你见了他的话了没有?”
三奶奶看着石永成的后身子点点头:“愿意。这么好的茬口他还不愿意?那个媳妇子他也见过,我问过他满意人家不?他说看着挺顺眼的,还红了脸。这还不是愿意呀。你不看他整天和黑马说话,一个大男人没个媳妇子陪着,他心里空荡荡的呀。身子后边没个家里人拽着,他整个人就成了地里的枝枝叶叶,风吹到哪里是哪里呀。你说他心里能不急?这不,前两天叫他把院子里收拾收拾,三下两下干完了。你看看咱出来进去的不绊脚了吧。年轻人干活不算啥,要叫咱干,半月二十天都干不完。我看永成子愿意。他又不是憨憨。”三奶奶说完,嘿嘿地笑了,满是皱纹的脸皮泛出了光亮。
石敢老汉的老伴走过来指着三奶奶说:“老三家的,我看你从来都没这些日子这样高兴过哩。”三奶奶笑得咧开了嘴:“大嫂,咱穷汉家里也该有一点叫人高兴的事情呀。天还有明黑早晚和阴晴哩,还能老是黑天,老是阴天呀。”石敢老汉说:“那咱赶紧准备准备,赶早不赶晚。”三奶奶点点头:“大哥说得对着哩。咱先把那些来来去去的事情定下来,到了跟前再跟永成子说明。”
过了一两天,石敢老汉去了一趟南岭村,紧跟着三奶奶在南岭村的那个本家妹妹也到皂荚树底下村来了一回。时间不长,石敢老汉又到南岭村跑了一趟。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三奶奶把早就织好染好的粗布拿出来晒晒。大嫂和二嫂都过来帮三奶奶做针线活。老槐树院人们的脸上带着满是喜欢的样子忙活开了。石永成还跟以前一样,先拾掇黑马,帮助三奶奶干点家务活。干完了就到孙吉祥家待着,有时候还牵着黑马到村外遛遛。一天吃过晌午饭,石永成又要牵马出门。三奶奶把他叫住:“永成子,这几天别出去闲跑了。南岭村那娃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能提前预备的东西也该预备了。别到了跟前少这缺那的。”
石永成边解马缰绳边问:“妈,南岭村哪个娃的啥事呀?”
三奶奶笑了:“你说啥事?这些天你没见咱家里出出进进的人?我们把南岭村的那个茬口儿给你说成了。”
石永成又把马缰绳绑到老槐树上,走到三奶奶面前:“妈,啥茬口儿?”
三奶奶笑着指点着石永成的脑门:“就是你见过的南岭村那个媳妇子。人家愿意跟咱家攀亲戚。事情说得有个八八九九了,一两天你大伯再去一回南岭村,就把结婚的日子定了。我说这几天你别老朝外面跑了,咱们和你大伯一起商量商量你结婚的事情。我寻思了一下,该紧打紧地办的事情还真不少。”
石永成脸红了:“我结婚?这算啥着急的事情呀。”
三奶奶拍拍两手:“哎呀,我的儿,娶媳妇的事情可是咱家里天大的事情,还不着急呀。你结婚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连新媳妇过门的日子都要定了,你大伯再跑一趟啥都齐了。”
石永成也急了:“妈,我结婚的事情,您咋不叫我知道呢?啥都定下来了,才跟我说。”
三奶奶指指外面:“我咋没给你说?我头一回去南岭村,你去接我,还见过了人家那个媳妇子。回来我问你能看上人家吗?你说人不错,挺好的。有这话没?”
石永成点点头:“这话是有。说人家人不错,离结婚还远着哩。八字还没一撇,咋这就要结婚了呀!”
“咋八字还没一撇?”三奶奶打断石永成的话,“你不见这些天我和你大伯出出进进地忙?我们憨啦,吃饱了不得饥啦。给你说,我们跟人家那边啥都谈定啦!”
“我说你们这几天忙来忙去的。”石永成急了,一把拉住三奶奶的手,“妈,您这一回,可把我搁到二斤半上了。结婚的事情,我可是连想都没想过。”
“这有啥想不想的?”三奶奶的话赶得还是很紧,“事情由大人们定,你现成当你的新郎官就行了。”
石永成把三奶奶拉回窑里面笑着说:“妈,我真没想过眼下就结婚,我的心思您不知道呀。”
三奶奶坐到炕沿上:“你的心思我咋不知道,你听我的话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又干净又利索,还剃了头刮了脸,衣裳也穿得整齐了。还不是想着结婚娶媳妇?”
石永成哈哈一笑:“好我的妈,谁家不扫院子呀,谁家不剃头刮脸?扫了院子,剃了头刮了脸,就是急着娶媳妇?不过,我跟您老人家说实话,我心里真急。”
三奶奶松了一口气:“这不结了?三十多岁的人了,着急结婚还不好意思?”
石永成笑笑说:“妈,我不是替自己着急,我是替小胖子着急呀。您看那娃都二十一了,还没说下媳妇子。吉祥叔叔和婶婶都快急疯了。我到他们家去一回,老两口子念叨一回。每一回都是抹着眼泪,闹得我心里毛毛的。”
三奶奶一下子呆住了:“你这三十多岁的替人家二十多岁的着急。我看你的脑子是真的不够数了呀。”
石永成苦笑一声,抬头看看窑顶,再低头看看地面,说:“妈,就是您说的,我已经三十多了,又落下这个样子,着急也没用了。还是先给小胖子说媳妇吧。那年我鼓动他哥一块儿当的八路军,现今我是活着回来了,可大胖子死了。您老人家虽说受了多半辈子熬煎,还有我这么个儿子在您跟前。可吉祥叔家穷得娶不起媳妇,看的看的小胖子要打光棍了,老两口子急得蹦高高儿。在咱这村乡里男娃娃过了二十岁就不好说媳妇了,您还不知道?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先帮着他们给小胖子说媳妇成了家。小胖子结了婚再说我的事情吧。要不我这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吉祥叔叔一家人。这些天我的脑子里面就是这件事在来回转悠。”
三奶奶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两个人都该紧手紧脚地成家了。按理说你的年岁大该先给你办。现今你有了这心思,我说也别分谁先谁后,谁的事情说成了,就给谁办。说媳妇的事情,也没办法分先后。缘分到了就成了,缘分不到干着急也没用。他家有了难处,咱能帮得起的,肯定要伸一把手帮帮他们。别说你和他儿子一块当的兵,就是没有这一层关系,也要帮。”
石永成摇摇头:“妈,您说的帮忙,和我说的帮忙不是一回事。”
三奶奶跟着就问:“你说的是咋回事?”
石永成定定地看着三奶奶说:“妈,您还记得吗?我回来那天就当全村人的面向吉祥叔叔老两口发了誓,要像亲生儿子一样孝敬他们。要是我先给自己娶媳妇,全村里的人都会说我把自己说过的话当饭吃了,当水喝了。您老人家脸上不是也没光吗。”
三奶奶说:“能行,就照你说的先给小胖子说媳妇。这说媳妇可不像到河里担水,到河边舀上水担着就回来了。瞅不下合适的,咋着急也不管用。再说,他老水眼家里攒下娶媳妇的钱了没有?”
石永成拉住三奶奶的手说:“妈,这就是我这些日子心里寻思的事情。吉祥叔叔说他家里啥都没有,光有一个等着娶媳妇的小胖子。”
三奶奶瞪大了眼睛问:“那他拿啥给小胖子娶媳妇?”
石永成说:“事情难过就难过在这个节节上了。这几天,我就在跟黑马商量这个事情哩。”
三奶奶摇摇头:“黑马能知道个啥?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跟你吉祥叔叔商量,跟黑马能商量下啥一来二去的呀。”石永成咬咬牙:“妈,我想把黑马卖了!”三奶奶一听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我娃,你是说卖了黑马给小胖子娶媳妇?”石永成轻轻擦擦三奶奶额头上急出来的汗,小心地说:“妈,您老人家先别着急,听我说。”
“永成子,你别说了。”三奶奶打断石永成的话,生气地说,“你卖了黑马给小胖子娶媳妇,这么大的事情,我能不着急呀。你知道吗,儿娃子,我和你爸跟着你受了多半辈子熬煎,你爸没等到你回来先走了,我好不容易活着看见你回来了。你走的时候,是一个精精壮壮的小伙子,十五年后我等回来了一个啥?老天爷还给了我一个啥儿子?”三奶奶说到这里嘤嘤地哭起来。
石永成急忙跪在地上,抱住三奶奶的腿,哭着说:“妈,儿子真对不起您老人家,对不起我爸呀……”
三奶奶眼泪都顾不上擦就使劲拉起石永成,说:“起来,起来!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跪在地下,你不怕村里人看见笑话?再说,你这一跪就对得起我和你爸了?”
石永成站起身来扶三奶奶坐下。
三奶奶抻抻衣襟,看着石永成说:“我娃,你回来是回来了,可我看见你成了这个样子,心里疼得就没法言语呀。咱家里也是穷得没法子。地里打的粮食连全家的口粮都不够,拿啥给你娶媳妇呀?还是你大伯出了主意,说是公家给你的这一匹黑马,牙口还不差,还能换几石小米,要不就把黑马换了小米给你娶媳妇吧。黑马跟了你好几年了,还救过你的命,我们怕你舍不得,正在想找个啥茬口儿给你说说。啥事也没有给你娶媳妇要紧呀!谁成想你倒先生出了用黑马给小胖子娶媳妇的心思呀。我娃,要说娶媳妇,你可真比小胖子当紧呀。你看,你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身体还有伤残。小胖子才二十出头,好歹还是个健全人,咋说比你的条件要好一些呀,碰对了也能说下个合适的媳妇。咱先把你的事情办了,再想法子给他帮忙办事还不行呀。这事不管说到哪里都能说过去。”
石永成说:“妈,要是我先给自己娶媳妇,见了吉祥叔叔老两口,咋张口叫他们叔婶呀。”
三奶奶看着石永成问:“我娃,我这当妈的把啥话都给你说了。你知道,你妈不是那些小心眼的女人。但我也知道家有三件事先拣急的办。像咱家这副光景,咱先给自家娶媳妇。”
石永成说:“妈,这事您也别说了。别的事情我全听您老人家的,这事还是叫我做主吧。”
三奶奶急出了满头大汗,没理石永成,下了炕通通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和石敢老汉一块儿走进来。
石敢老汉一进门就问:“永成子,听你妈说,你要用黑马给小胖子娶媳妇?”
石永成站起来点着头说:“大伯,是这样。”
“永成子,你别这样那样了。”石敢老汉打断石永成的话说,“给你成家立业是咱这一大家子的大事,由不得你。我是石家的当家人,这事由我做主,由不得你呀。”
石永成认真地说:“大伯,这黑马不是咱石家老祖先留下来的。前些日子我妈去的南岭村那一家,我妈说人家只要一石米就愿意跟咱们攀亲戚,这条件不算高。要是给小胖子娶了媳妇还能剩下一点米,再说我的事情。要是两件事都能办成,肯定是最好的了。要是剩不下,我的事只能朝后推一推了。”
石敢老汉生气地说:“永成子,你把黑马拉进了石家的大门,就是咱们石家的家业。你爸没了,你妈还在,我是你亲伯伯,我有权力帮着你妈处理这件事!你看你妈惶西惶成啥样子呀。为了给你看媳妇,你看她脚也跑肿了,还滚了坡,浑身是泥,头上也碰破了。我也来回跑了几个来回,就别说了。我娃,你当兵当得不服咱村乡里的水土了,不懂得居家过日子的规矩了。”
三奶奶听了石敢老汉的话不由得坐到炕沿上嘤嘤地起来,边哭边念叨:“惶西惶的我呀,老汉子先走了,儿子又不省事,惶西惶的我呀,这可叫我咋活呀……”她不敢大声哭,她怕邻居笑话。
石敢老汉说:“永成子,你不是说黑马通人性,还救过你的命,你真舍得卖了它?”石永成伸长脖子看看槐树下的黑马:“事情逼到这里了,舍不得也得舍。我们在大沙漠里打土匪的时候,弟兄们好几天吃不上饭,喝不上水,首长就命令杀马杀骆驼救急。现在小胖子想娶媳妇没钱,到了要紧三关了,只好用黑马救急了。”
三奶奶使劲扯扯石永成的衣襟:“永成子,你真要把你妈逼死气死呀——”失声哭起来。
——三奶奶浑身打战,石敢老汉使劲拍着门板:“我说永成子,你几千里地跑回来就是为了气你妈?”
三奶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上气不接下气。
石永成拿着手巾给三奶奶擦擦眼泪,弯着腰站在她跟前拉住她的手,尽量压低声音说:“妈,儿子真不知道您老人家能生这么大的气。要知道是这样子,事先总要跟您商量商量。我跟你们实说了吧,小胖子的婚事已经定了,是后沟村里娘家,姓王。人家提出要两石小米还账,两家大小人都愿意。黑马的买主也找好了,还写好了约,画了押。现今,这事没法回头了。”
石敢老汉鼻子哼了一声,朝门外看看,说:“我说这两天老水眼见了我咋都绕着路走,看见装着没看见呢。”
三奶奶睁开眼问:“咋定的?”
石永成说:“明天晌午以前我就把黑马给人家拉过去。后天晌午里给女方把小米送过去。下月初三结婚。黑马能卖三石五小米,除了给人家两石小米,小胖子家办事用一石,咱家能剩五斗米。”
三奶奶闭上眼摇摇头,说:“卖黑马的小米给小胖子娶媳妇用了,剩下这五斗米不够给人家南岭村的了,你的婚就结不成了。儿呀,这些日子你妈为给你说媳妇,厚着老脸跑遍了近处的村子,村里人说我为了给你说媳妇急疯了。你看你妈这脚肿成啥样了?”三奶奶说着指着自己的脚叫石永成看。
只见那一双半大不小的脚肿得像刚下笼的馍馍,裹脚布子都快包不住了。有的地方还渗出血,白色的裹脚布子成花的了。石永成双手轻轻捧着三奶奶的脚心疼得哭了。
三奶奶咬了一下嘴唇说:“永成子,你也别哭了。你办的这事,咋不早说呀。你看,这些日子你忙你的,我们忙我们的,忙的可不是一回事。你说我们把你一个人撂到二斤半上了,我还说你把一大家子人都撂到二斤半上了。你说这事该咋办?”
石永成流出了眼泪:“妈,我这当儿子的真不算话。我把事情办成这样,把全家人都装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