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的新媳妇叫灵巧。这名字叫着响亮顺口,全家都叫她灵巧子,村里人也跟着叫。这个灵巧子对石永成有过一面之交,对他就有好感,后来听说了他卖掉组织上照顾给他的黑马,帮助烈士弟弟娶媳妇的事情以后,认定这是一个能靠得住的人。后来还打听到石永成每年还有一点伤残金,就拿定主意跟了他。结婚以后,守寡多年的灵巧子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可以依靠的男人,家里的日月虽然过得紧凑一些,倒也还过得去,比那些一点进项也没有的人家强多了。过惯了熬煎日月的灵巧子心里别提多知足了,她把家里家外拾掇得利利落落,把三奶奶和石永成穿戴得干干净净。不仅三奶奶和石永成高兴,就是大伯石敢老汉也是逢人就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永成子做善事迎来了善报呀,三奶奶的苦日子也熬到了头。时间不长灵巧子就怀孕了。石家老三院里的笑声更多了。
石老三家又兴旺起来了。
石猛老汉偷偷看看灵巧子越来越笨重的身子,心里感到稀罕。老三这一门看的看的败下去了,谁家能想到又要兴旺起来呀。每天从三奶奶门前过去,石猛老汉总要偷偷看几眼,看她家那两孔窑洞的风水到底好在哪里。
心里最别扭的是石永发。这人平常不多言语,就是对面碰见了村里的人,也不多张嘴,顶多点点头咧一下嘴,就过去了。前些年没顶成石硬老汉的锅子,在全村人面前丢了丑。这事像一块才煮熟的热山药蛋堵在喉咙里,噎得他出气老不顺畅。现在石永成真的活着回来了,嗓子眼好像堵得更厉害了。石永成回来那天过来打了个招呼,平常见了石永成总是能绕就绕路走,实在绕不过只好点个头应付一下,尽量少见面,少说话。石永成觉得奇怪,问三奶奶是咋回事。三奶奶说还不是因为那一年给你爸“顶锅子”的事,见了你脸上抹不开呀。
这些日子石永成很忙。村里人选他当了皂荚树底下村的村长。原来,村里的农业集体化工作遇到了阻力,村长没胡子爷召开了几次村民大会,好话说了几大车,就是没人报名入社。乡里点名批评皂荚树底下村拖了全乡的后腿。没胡子爷说自己年纪大了,对上面的精神吃不透,腿脚也不得劲儿,想叫石永成接他的班。乡里和县里也同意。一选就把石永成选上了。石永成再三推辞不想干,说自己出门在外十几年,对村乡里的工作不熟悉,怕要紧三关递不上手耽误了村里的事儿,那就对不起父老乡亲了。可是村里人不答应,说他走的地方多,见过大世面,懂得共产党的规矩,肯定能把村里的工作干好,他要是不能把村里的工作干好,那谁家也没有本事干好了。还有人说,要是石永成不当村长,干脆把皂荚树底下村子撤了并到别的村子里面算了。
大伯石敢老汉劝石永成别干:“我跟你说,农业合作社可不像你在队伍上打仗,拿着枪不怕死只管带头冲锋那样简单。要把一家一户的老百姓组织到一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土地要集中起来安排布置,这一块地种啥哪一块地种啥,怎么样换茬调整地力,今年种啥明年种啥,上啥肥,上多少,啥时候上,都需要操心。大农具像犁、耙、耧、小平车这些东西要有专人保管使用。牲口、猪羊一类也要统一喂养管理。全村就像一大家子人在一块儿过日子,村长也就是这村里的当家人。老人说,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两三口人的人家还你长啦我短啦,不停地吵吵,别说一个村的一百多户三百多口人了,整天你要上天他要入地争来争去,不争个山高水低不算完。村乡里的事情大大小小蔓蔓缠缠要想说清楚,理明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尽是一些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我说你最好别当。”
三奶奶也不愿意石永成管村里的事情,老太太想的是另一回事:“我就不知道为啥要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叫老百姓自家种好自家的地,自家喂好自家的牲畜,自家安排好自家的日子不是挺好嘛,为啥非要搞啥合作化?合作就合作吧,还要化,化啥呀,啥也化得没了,还咋过日子呢?这事不好干,净得罪人了。”
没胡子爷又是另一个想法:“我说你们别拦着永成子,他在队伍上锻炼了十几年,管管村里的事不费劲。再说,我年纪大了,我这腿脚也不赶趟儿,出去开会老误事。他比我年轻,他不干谁干。别人干我也不放心。这么大的村子几百口子人,没个放心的人咋行呢。”
三奶奶说:“永成子那个身板子,比你能好到哪里去呢。”
石永成倒是拿定了大主意:“不下水,咋知道水深水浅和水凉水热呀。村里的事总得有人管。我不信村里的事比队伍上的事还难干。众人叫咱干,咱就干着试试。我在队伍上一回就筹措几万斤粮食,几百条毛驴朝回驮,都不觉着费劲。再说还有没胡子爷给我掌着犁把子呢。”
就这样石永成穿着他那一身黄军装在村里忙活起来。没想到,头一回召集全村人开会就打了败仗。
那一回开会还是动员老百姓入社。石永成先念了上面的文件,又把实行农业集体化的好处给众人学说了一遍,动员大家自愿报名入社。石永成的话说完了,会场上立马凉了场,随后又像赶集似的嗡嗡起来。没胡子爷对着石永成的耳朵小声说,以前几回就是这样,凉水锅里煮饺子。
石永成站在凳子上使劲叫唤了几回众人才静下来。这时候已是后半夜了,有的人又叫唤起来:“先回家睡觉,入社的事明天再说吧。”石永成说,今天一定要说下个七七八八,明天要到乡里汇报,不能再拖了。石猛老汉站起来揉揉眼睛说:“合作?啥叫合作?全村子的地合到一疙瘩,能招呼得过来吗?我看谁也没有那本事。”石永成坐着没动:“小伯,上头文件不是说了嘛,团结起来力量大,什么困难也不怕……”
石猛老汉打断石永成的话:“永成子,你别学那些大话。老百姓相信现成的东西。你说哪块云上有雨,你说哪个池子里有鱼,全不算。你能叫老百姓的地里淋上雨,桶里捞上鱼,才算数。”
石猛老汉转过身面对着众人说:“咱们都想想,全村子的人在一块地里干活,有的人天生就不是种庄稼的材料,啥时候该种啥都闹不清楚,还能种好庄稼?”
石永成嘿嘿一笑:“这不正好呀。他不懂得种庄稼,合作化了,就叫他干现成的,啥心也别操。生产队安排干啥就叫他干啥嘛。”
石猛老汉瞪了侄儿子一眼,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世上的事情要有你说的那样容易就好了。有的人奸滑,光想吃现成的,整天躺到地头上张大嘴接鸟儿屎的把式,连自家的地都不想种,还叫他种别人家的地呀?净想一些办不到的事情,谁管得了呀?政府也是,把地分给老百姓,老百姓抱在怀里还没暖热了哩,又要收回去!谁愿意入,谁就入去,反正我不入!”石猛老汉说完不等石永成说话,抬脚走了。
石永成急着要拦住石猛老汉,石猛老汉朝他摆摆手绕个弯走了。
紧跟着,一个老汉站起来说:“我看这吧,只要石猛老汉入社,我就入。”众人立马跟着叫喊起来“对对对。石猛入社,我们就入社……”话还没说完,众人就呼啦一声散了。莫说七七八八了,连二二三三也没说下样子。
石永成叹了一口气,跟在众人屁股后面回了家。
小伯石猛老汉是村乡里那种过日子很有心计的人。前些年兵荒马乱,整天跑反,今天晋绥军来,明天中央军来,白天日本人来,黑夜八路军来,闹得人想过安稳日子也过不成。就是这,石猛老汉家的光景虽离村里的富户是差了一截,但比大多数穷汉家过得还是要好得多。他把自家的几亩薄地侍弄得平平展展,粪上得足足的,年年都能捞个差不多的收成。他还抽空儿在河道里开了一溜子荒地,种上韭菜、胡萝卜、南瓜、豆角啥的。夏至一过,墨绿墨绿的韭菜叶顶出了地面,长得齐刷刷的,胡萝卜缨子也蹿起来了,南瓜长长的蔓子开着金色的花一直拉到河滩上,豆角也上了架顶着一串串紫色的花,惹得小蜜蜂一会儿钻进南瓜花里面,一会儿又落到豆角花上,工作得累了就带着浑身的花粉趴在韭菜和胡萝卜缨子上面歇息一会儿……石猛老汉时常割一把韭菜顺手就着河里水洗干净,用手巾包着带回家,叫老伴做一盘凉拌韭菜。老伴的韭菜还没切完,新鲜韭菜的香味就从窑洞飘到院子里,呛得人直打喷嚏。过些日子豆角下来了,黄瓜也下来了,石猛老汉家里少不了新鲜蔬菜吃。到了秋天,胡萝卜挖回来了,南瓜也摘下了,堆在院子里,红黄色的是胡萝卜,金黄色的是南瓜,青白色的是白萝卜,满院子喜庆。在过日子的事情上,石猛老汉有他的总主意,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拿捏得很紧,邻居们过来也就是张嘴让让而已,绝不会真的给。就是自家的侄子侄女过来也是虚虚地让一下,最多一人给上一个胡萝卜,叫他们尝尝鲜也就打发了。多少年这样子过下来,石猛老汉家的日子虽然没发到哪里去,可是光景过得宽松多了。土改的时候又分了陈家地主几亩地和一头牛,石猛老汉家的日子越加好过了。石猛老汉心里头的那个高兴劲儿真没法子说。他从心底里感谢共产党,感谢新社会。他下了狠心,要凭着自己的本事把这个家操持好,不敢说要成为村里的头一户,也要成为村里有数的几家过得好的一家!
也不能说石猛老汉家里就没有不顺心的事情。叫石猛老汉最抬不起头来的就是埋老三石硬老汉。那件事真叫石猛老汉丢了脸面,闹得他好多天出不了门。那些日子他恨死苏冬花了,这个媳妇子太坏了。你说她已是改嫁了的人了,还回来管啥闲事呀,要不是她搅和,事情还不是顺顺当当的呀!话又说了回来,事情还真出了奇,石永成还真活着回来了。就这样,一连串的事情闹得石猛老汉先是生气,后是吃惊,最后是放心。多亏了没叫自己的儿永发子“顶锅子”,要不还不是白顶了?咽到肚子里的东西再要吐出来多叫人难受呀。石猛老汉的心安下来日子不多,乡里的干部下来说上头要叫搞什么农业合作社。一开始,石猛老汉不知道这农业合作社是咋回子事,也没朝心里去。心想合作社还不就是邻居们你帮我我帮你的干活呀,还不是自家操自家的心呀。后来听说合作社就是要把土地收到一块儿,春种秋收一年四季的活儿由村里统一安排。再就是要把牲口、农具啥的也拢到一起,由村干部安排人管理。这样一来,石猛老汉的火气上来了!
吃晌午饭的时候,天气很好,日头光透过院子里的大槐树枝叶洒到院子里面,地上墙上尽是星星点点。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小风,大槐树摇晃起来,院子里的阳光也跟着动起来,闹得人浑身挺舒坦。石永成端着一大碗村里人常吃的散饭,夹了一筷子炒酸菜,出了自家的窑门。这散饭就是在熬熟了的米汤锅里放上一些玉米面煮上一阵子,等煮熟了就用筷子搅,一边煮一边搅一边还要根据饭的稀稠朝锅里散生玉米面,等散得稀稠差不多了,黄黄的一锅玉米面饭也煮熟了,再炒上一碟子酸菜,就着吃。这散饭是老百姓家的当家饭,吃了耐饥,一般都在晌午饭时吃。所以散饭主要是给上地干活儿的男人吃的,男人吃饱了,才能轮着女人和孩子吃,剩多少吃多少,剩不下了,就朝锅里倒点凉水把锅边上沾的散饭熬一熬,喝点汤算了。孩子长大了,能上地干活了,大人就说“这娃,能吃散饭了”。
石猛老汉家吃的也是散饭,也是炒酸菜,可是酸菜里面多了几块豆腐片。除了每个人的饭碗里盛着豆腐炒酸菜,炕上的小饭桌中间还放着一碟。在村乡里,豆腐炒酸菜就是上等菜了。石猛老汉一家散饭就着豆腐炒酸菜吃得正好,听见门外面有脚步声,石猛老汉顺手把那碟豆腐炒酸菜放到小饭桌底下去了。见侄子石永成到了窑门口,石猛老汉急忙站起来端着饭碗迎了上去,瞥见散饭上面的酸菜里面还有一片豆腐,赶紧把嘴唇凑到饭碗上面把那片豆腐吸到嘴里吃了。
石永成一边朝嘴里扒散饭,一边叫了一声“小伯”。
石猛老汉应了一声,站在窑门口没叫石永成进家,说:“永成子,我知道你来干啥。我说你就别费那口舌,农业社我是不入。反正上边说的是自愿入社,谁也不能强迫。”
石永成一口散饭噎在喉咙里,憋得满脸通红,使了好大劲才咽下去,喘了一口气,笑着说:“小伯,办农业社,走集体合作化的道路,是上边替咱老百姓着想的好事。旧社会咱老百姓的日子过不下个样子,除了地主老财的剥削以外,就是因为一家一户势单力薄,没法子对付天灾人祸。现在新社会实行合作化,众人拾柴火焰高,日子就能过好了。您说是不是?小伯。”
石猛老汉的老伴是个老实人,见老汉子堵在窑门口不叫侄子进来,就说:“我说你还不叫永成子进家里说话?”
石猛老汉没动身子,说:“外面说话凉快。”
石猛老伴从小饭桌底下拿出菜碟,推开石猛,笑着朝石永成的饭碗里拨了几块豆腐,夹了一筷子酸菜,随后通通地跺着脚回到窑里。石永成赶紧说:“二大妈,不用,不用。”
石猛老汉回过头狠狠看了老伴一眼,还是顺着自己的想法说:“永成子,你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清楚。可是你想过没有,全村子的人在一起干活,龙多不治水,虱多不咬人,该种的种不上,该收的收不回来,还不乱了套,到时候打不下粮食,老百姓跟你要吃要喝,你咋办?我劝你别寻思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石永成笑着说:“小伯,您想得太邪乎了,实行了农业合作化不是还有村支部和村委会嘛,还有你们这些老庄稼把式嘛。再说……”
“不行!不行!”石猛老汉打断石永成的话,愤愤地说,“我说永成子,你说的那个事就像村里二流子掷色子赌博一样,一点都靠不住。今天你就是说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掉到碗里当饭吃,我也不相信,我也不敢跟着你们胡来。谁家的话我也不信,我不能拿我全家的光景赌博,我六十多的人了,身子的毛病也上来了,这几年常是这里不合适那里不合适的,永发子也闷乎乎的不是有出息的人。我啥指望也没有,全靠这几亩地过活哩。我可不跟上你们掷色子耍钱。”
蹲在地上端碗吃饭的石永发犟了一句:“爸,您说谁闷乎乎的?我看在您的眼窝里面天底下地表上就是您能行,就是您的眼光高得不行。”
石永成赶紧叫了一声:“永发哥——”
石永发站起来朝着石永成点了一下头,没再言语,侧着身子从石永成身边走过去。
石永成回身看了石永发一眼,回头对石猛老汉说:您看——
“小伯,——”
“我说你也别叫我看了,我不会跟着你们胡来。我要是跟着你们胡来,到头来连棺材板子的本钱都挣不回来。”石猛老汉截住石永成的话头,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