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哭着说:“别的咱不说。刘良驹把家里一摊子都扔给冬花子,冬花子以后的日月可咋过呀。两个娃加上一个病老汉,她太难了呀!这个王八蛋的心也太硬了,为了一个烂女人,连自己的老父亲也不管了!”石永成说着又站不稳了,小跑儿和刘雪梅赶紧扶他坐到凳子上。
苏冬花听了又哭起来。
三奶奶伸出两只手使劲拍了一下,大声说:“哭有什么用!都老大的人了,咋就不明白事理呢!以后的日子再苦,还能苦过咱们当年的苦?”
苏冬花擦一把眼泪,紧紧拉住三奶奶的手说:“妈,我不是为以后日子难过哭,我哭的是刘良驹这么一个经过多少年战火锤炼的干部咋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他咋下作成了这个样子!我真对不起永成子呀,我要是一直等着他回来,哪里还有今天的这一回呀。还有我这两个女子……”
“奶——”小跑儿和刘雪梅拉住三奶奶的手呜呜地哭起来。三奶奶伸出两臂把两个女娃紧紧抱住,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娃儿,说:“我娃们不哭。刘良驹那个坏了良心的东西,咱们离得他远一点,别叫他的臭气熏着咱们。”
小跑儿哭着说:“奶,我看着我妈可怜得不行。”
小跑儿一说,苏冬花又哭起来。
三奶奶说:“可怜啥,还有我,还有你爸,还有咱这一大家子人哩。只要有人,咱啥也不怕,怕的是咱自己没志气。”
刘雪梅哭着大声叫了一声:“奶——”三奶奶替刘雪梅擦擦眼泪,说:“我娃也不哭,你爸靠不住了还有你妈,还有你永成伯伯,还有奶奶我哩。
你和小跑儿一样,都是我的亲孙女子。咱家的窑洞比不上城里瓦房好,可是冷天照样能挡寒,暑天照样能避热,不会叫我娃受屈。”
石永成不哭了,拿起笤帚细细把院子扫了一遍,又回到房子里面,开始收拾家。这几天,苏冬花和刘良驹办理离婚的事情,家里家外乱得不像样子。
三奶奶对小跑儿说:“我娃,去帮你爸爸收拾收拾去。”
一会儿工夫,里里外外收拾好了。石永成累得直喘气,身子斜得越厉害了。石永成走到苏冬花面前说:“冬花子,别担心。以后日子再难,咱也要过下去。人世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和受不了的罪。”
三奶奶脸色好看了:“你们听,永成子也会说老百姓的话了,以前张嘴就是二杆子话。”
苏冬花看着石永成,拉过板凳,心疼地说:“永成子,你快坐下歇歇吧。”说着又哭起来。
石永成看见苏冬花哭了,心里的火气又蹿上来,使劲拍了一下门板,说:“刘良驹为了一个烂女人连自己的老父亲和亲生女儿都不管!共产党里面咋还有这一号人呀!”
咣当一声,瓷器罐子摔碎的声音从东偏房里传出来,紧接着又传出一声骂:“良驹子,——畜生啊——看来老汉子听见你个忤逆不孝的畜生——”了他们的话,知道了咋回事。
三奶奶赶忙站起身说:“我看看亲家去。儿子成了这样子,老汉子还能不伤心?”三奶奶说着叫了一声“亲家——”跟着走进东偏房。石永成和苏冬花跟在三奶奶身后进了东偏房。
三奶奶一进东偏房,就看见刘良驹的老父亲浑身抽搐两眼紧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石永成赶忙背起老汉子就朝医院跑。三奶奶和苏冬花他们紧赶慢赶地跟在后面。到了医院,医生一检查,说,人没了,料理后事吧。
刘老汉死了,是叫他儿子活活气死了。
苏冬花一边找人到东阳通知正在参加会议的刘良驹,一边在石永成的帮助下把老公公的尸首运回老家。刘良驹是独户独子,村里也没有啥近门远门的亲属,村干部出面叫村里人过来帮忙。老汉子走得急,棺材没预备下,按照东山县的风俗习惯,三天上要入殓,要是不能按时入殓,就要影响后世人的前程和生活。给刘老汉找棺材成了最当紧的事情!可一时到哪里找现成棺材呀!石永成跑回城里找见帮助苏冬花看家的三奶奶,说明了情况,三奶奶就叫石永成回皂荚树底下村里把儿子给自己预备的棺材拉过来救急。石永成连夜回村里叫了几个年轻人拉棺材。
刘良驹回到城里,知道老父亲的尸首已经运回村里,今天就要入殓,又急急忙忙朝村里赶。刘良驹的老家也在山里,从城里回家,要过一条河翻两座山,路很难走。半路上碰见了拉棺材的石永成一伙子人。牛车拉着棺材正在爬坡,一头老牛喘着气一步一顿地在前边拉着,石永成扬着鞭子一步一晃地赶车,几个年轻人跑前跑后的招呼着。谁也没答理刘良驹。刘良驹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推车。正走着,天变了,还下起了雨,山路变得滑起来,牛车吱吱扭扭缓慢地朝前挪着。石永成不停地用鞭子打着老牛屁股。雨下得大了,洪水哗哗地顺着山路流下来,牛车的木头轱辘深深陷在泥里,老牛每走一步停顿的时间也长了。
石永成看看头顶乌黑的天空:“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咱们得赶紧走,要是雨下得再大了,就上不去坡了,还真怕误了入殓。”
帮忙的年轻人说:“永成哥你说咋办咱就咋办!”
石永成说:“来,咱们一起推车,我看这老牛快没劲了!”
于是一伙子人就前拉后推地干开了。牛车走得比起先那会儿快了一点。刘良驹不言不语地在后面使劲推车,和大家一样溅得浑身是泥。
雨下得更大了,洪水带着草根树叶顺着山路哗哗地流下来,牛后蹄一滑,一屁股坐在泥水里。牛车陷在泥水里动不了了。
刘良驹着急了,拉着石永成的衣襟,说:“永成哥,这可咋办呀,今天晌午运不回去,就要耽误入殓呀。”
石永成斜了刘良驹一眼,没好气地说:“正在要紧三关,看你说的啥话!你不看我们正在想办法吗?你放心,误不了入殓!”石永成说完,绕着牛车转了一圈,对同伴们说:“不行了,老牛也累得起不来了,车也陷在泥里了。我看咱们抬吧。”他们原先就害怕天气不好山路不好走,专门准备了两根长木杆子和一盘捆麦子的麻绳。石永成说这就是队伍上打仗时的预案。
石永成和同伴们抬着棺材在泥水里爬坡,刘良驹也跑前跑后地招呼着。石永成抬着一根木杆子走在前面。本来同伴们不叫他抬,说他身子不灵便,在边上指挥指挥就行了。可是石永成说他抬过伤员,也抬过装着烈士的棺材,有经验。大家没办法,就叫他在前面抬,给大家领路。刘良驹要抬,石永成说你没干过这活,在前面抬,不仅要使劲抬,还要给后面的人领好路,后面的人有棺材挡着,看不见路,全凭前边的人带路,你肯定不行。就这样一伙子人抬着棺材喊着号子踩着泥浆艰难地走着。忽然石永成一脚踩透了地皮,趴到一个水坑里,棺材刷地顺着木杆子滑下来,把石永成死死压在水里。众人一见大吃一惊,赶忙抬起棺材前头,把石永成拉出来。石永成浑身都是泥水,右半边脸全叫泥糊住了,右眼窝里塞满了稀泥,身子在雨地里不停地摇晃。刘良驹吓得带着哭声大声叫着:——
“永成哥——永成哥——”
雨下得越急了,山水哗哗地流下来,路面上的水沟越来越深了。
石永成没理刘良驹,呼呼地喘了几口气,左右甩甩脑袋,使劲吐出几口泥水,擦擦脸上的泥水,把木杆放到肩上厉声喊起来:“谁都不许后退!来,起!走——”
众人紧跟着喊了一声:“起——”
一伙子人七手八脚从水里抬起棺材,嗷嗷叫着继续爬山。山风刮起来,雨点子噼里啪啦打在人们的脸上。洪水也没能挡住抬棺材的队伍。石永成还是抬着前面的木杆子,跌跌撞撞地走在最前面。
当泥糊的一群人抬着一口泥糊的棺材走进刘良驹老家村口的时候,雨停了,天晴了,风住了,刚刚叫水洗过的天空挂着一个干干净净的日头,田野里的草木一片墨绿,小风很随意地吹过来,空气中升腾起大地清新的味气儿。一个揣着两手的小伙子走过来拦住石永成他们。这是村乡里一个不好的风俗,无论红事白事的队伍,叫人拦住了,有钱的要给钱,没钱的要敬烟。通常办这种事情的都是村里那种无赖之人。石永成见有人拦住了去路,边走边大声喊起来:“赶快让开,赶快让开——”
——那人两条浓浓的眼眉长得连在一起,在额头上形成一条黑线。这时候,他不但不让路,反而站在路中间不动了。石永成急了,放下棺材,冲着那人叫唤起来:“我说,你咋不让路呢?”那人额头上的黑线轻轻一扭,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
“给一包纸烟抽抽。”石永成说:“你不看这是啥时候?还拦路要烟?”那人额头上的黑线中间朝上一挺,成了一个“A”,尖笑一声:“嘿嘿!
县委书记埋他爹,要一包烟算是便宜他了。”
石永成看看日头升到了当头,就说:“这娃,你看我们在路上淋了大雨,现时已经到了入殓的时分,不能耽误了。再说,我们是送棺材的,不是埋人的,都没带烟。”
那人额头上的黑线又平了:“你们误了时间,我不管。反正都是一家的事情。不埋人抬棺材干啥。不给烟,就给钱。要不,就不能走。”
刘良驹走过来掏出一张五毛的钞票递给那人。那人接过一看是五毛钱,顺手扔到地上:“我说良驹子呀,你堂堂一个县委书记,就给五毛钱?寒碜我呀。你当我是当要饭的呀!”
刘良驹掏掏衣兜,满脸带笑说:“你看,我走得急,没带钱。完了给你,行了吧。”“不行!五块钱,少一分都不行!”那人额头上的黑线拧成了麻花。这时候,村里人跑过来叫唤:“马上就到时辰了,立马下去入殓。要不就误了!快点啊——”
——那人仰着脑袋,闭上眼睛,额头上的黑线上下扭动,脚尖点地晃悠起来,还是不让路。石永成走过去大声问:“我说,这娃,你是让不让路?”那人睁开眼斜了石永成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全身晃悠起来,额头上的黑线也跟着晃动。“不是人的东西!”石永成骂了一句,一拳打在那人前胸,紧跟着又是一拳打在那人的小肚子上。那人惨叫一声,滚到路边去了。石永成招呼人们抬起棺材,喊了一声:——”
“起——众人紧跟着喊:“起——”
正当午时三刻,帮忙办丧事的主持人大声喊道:“入殓——”刘老汉的尸首终于在风水先生看好的时辰入殓了,顺利地起灵了。刘老汉子终于在预定的时间里,离开这个叫他放心不下的尘世,入土为安了。
就在村民们忙手忙脚地办丧事的时候,石永成和那几个抬棺材的伙伴,横七竖八地躺在刘良驹家的祖窑里昏睡过去了。看过去,这些人就像用黄泥糊出来一样,看上去干脆就成了一堆黄泥。石永成那个样子更寒碜,糊上黄泥,没了人样。这会儿他睡得正香,还呼呼地打起了呼噜,嘴边吹出了一个个黄泥泡泡……
“这家伙和老百姓就是不一样。”穿着孝服的刘良驹泪流满面看着石永成睡觉的样子,心里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其实,他曾多少回跟手下的干部们说过,教育他们向八路军、解放军学习,向部队复转军人看齐。可是今天的感觉跟那会儿说这话的感觉还是有些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