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言语的石永有想拉住石永成,已经来不及了,石永成的巴掌已经重重地落到马局长的脸上。马局长被打得摔倒在地上。
石永发赶紧跑过去扶起马局长,同时扭过头对石永成大声说:“哎呀!永成子,你咋打人呢!你当过八路军就能打人呀!”
石永成的火气还没下去:“永发哥,你别帮狗吃屎。这个姓马的不是啥好东西。你没见他把老百姓遭害成啥样子了!天生的坏骨头。我看打得轻!”
石永发一手扶住马局长,一手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没好气地对着石永成说:“从大处讲,人家马局长总是好心吧,总是想多为国家收些公粮吧。”
马局长满脸通红,一手捂住挨了打的脸蛋子,一手指着石永成说:“石永成,你违反国家政策,瞒产私分!今天你又阻止我们催收公粮,还行凶打人!你等着!我惹不起你,有人能惹得起你!”
石永成又用手背擦一把脸上的血,指着马局长说:“姓马的,我等着!看你能把老子怎样了!”
马局长不顾身份地嚷起来:“石永成,我跟你说,我到你们村里来也不是代表我自己,我是代表东山县委和刘书记来的!你这一巴掌不是打在我的脸上,是打在县委和刘书记的脸上!是打在共产党的脸上!是打在社会主义的脸上!”马局长说着指指身边的石永发,“我看,你还赶不上人家这没当过一天兵的人哩!我要向刘书记直接汇报你的问题!”
石永成冷冷地笑了:“你别拿刘良驹吓唬人。他刘良驹不是啥好东西!他——”
——永有见石永成话说过了头,急忙大声说:“永成子,不许胡说!”石永成仍旧瞪着马局长:“永有哥,我的事情和你没牵连。我就要说他刘良驹不是啥好东西!”石永有头上的汗出来了,拉住马局长:“老马,我兄弟是话赶话地顺口说出来的。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完了我再说他。”
马局长瞪了石永有一眼,压低话音说:“石部长,你们是一家人,我不想叫你为难。今天这事跟你没牵连,你也没办法处理。我看我还是走吧。”马局长说完,转身招呼工作队员。“走!皂荚树底下大队拒绝党的领导,反对三面红旗,瞒产私分,破坏征收公粮。咱们在这里没法子工作了。回城!”
石永成见马局长连石永有的账都不买,火气更大了:“永有哥,叫他们走!离了他们,皂荚树底下村照样建设社会主义!死了杀猪的就把猪肉连毛吃了呀。”
石永有拉住马局长:“马局长,先别走。消消气,还不都是为了工作嘛。”
马局长摸摸红肿的脸颊,苦笑着对石永有说:“石部长,不管我的做法对不对头,我总是为了工作,总不能说他石永成瞒产私分,行凶打人也是为了工作吧。”
石永有听出了马局长话里的味道,还是强笑着说:“马局长,有问题可以坐下来解决,事情也可以坐下来商量着办嘛。”
马局长把红肿的脸蛋朝向石永有:“石部长,你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有啥可商量的?还能怎么解决?石永成把事情做到这步田地。你是领导,我是你的下级,我也不愿意把你牵扯进来。我还是走吧,我走了对谁家都好。”
马局长说完,挣脱石永有的手前头走了,工作队员们也跟着走了。“你看这事办的。”石永发朝石永有和石永成张张两只手,转身撵马局长他们去了。石永有着急地看看远去的马局长,又看看石永成,心里干着急。石永成的火气还是很大,冲着马局长他们的背影,嚷了一句:“姓马的,再不要到皂荚树底下村里来!”马局长听了,站住脚,好像想说啥话,最后啥也没说,又抬脚朝前走了。石永成跟着又是一句:“姓马的,回到城里买一口锅给人家赔了。人家没做饭的家伙了!”马局长再没回头。石永发紧跑几步撵上马局长,回头看看石永成,随后小心地搀扶着马局长一块儿走了。老水眼孙吉祥走过来,拉拉石永成的手,看着走出院子的马局长几个人,胆怯地问:“我娃,你打了人家马局长,不会惹下啥事吧?”孙吉祥老婆子和孙小胖、王水仙都走过来,围住石永成,担心地看着他。石永成笑笑:“吉祥叔叔,不怕。他遭害老百姓,该打!共产党的干部还能遭害老百姓!”孙吉祥把石永成的胳膊拉得更紧了:“我怕他跟你没完呀。人家是县里的大干部,在咱这里挨了你的打,能跟咱好好了了呀。”石永成扶住孙吉祥:“看他还能把我咋得了!我不尿他。老叔,你别怕,出了事我顶着。”“还说不够数的话!”背后传来三奶奶的说话声。石永成急忙转过身拉住三奶奶的手,叫了一声:您看这——
“妈,——”三奶奶指指乱七八糟的院子,生气地说:“闯下这么大的乱子,还看啥。打了人还有功了?还不赶紧帮你叔叔把家里拾掇拾掇。”石永成低下头和大家一块儿收拾起来。石永有走过来扶住三奶奶:“三婶。”三奶奶看看石永有,说:“我娃,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看你赶上的是啥阵势呀。你在外边当的老大的干部,永成子给你帮不上啥忙,净给你添麻烦了。”石永有苦笑了一下:“马局长也太过分了,不该对老百姓这样。种粮的人没粮吃,还咋种粮呀。”三奶奶笑了:“看我娃,一句话就把事情说明白了,永成子就说不出这个理儿。”
石永成走过来把两个手掌合在一块儿,又分开一大截:“妈,您不看我永有哥在县里当部长,我只能在村里当老百姓呀。我们兄弟两个差着一大截子哩。”
看着马局长带着一伙子人出了村子,石敢老汉和没胡子爷有点心里没底,走过来小声跟三奶奶商量,想叫她出面到城里找找刘良驹,把事情的来来去去说清楚,不能由马局长一个人添油加醋。
三奶奶摇摇头:“我寻思,这种事情不能找,越找越麻烦。他们还能连老百姓都不叫永成子当了?我就不信。”没胡子爷看了石敢老汉一眼:“倒是,别敬神引出鬼来了。”石敢老汉也说:“对对,咱先稳住阵脚。”
时间不长,东山县委召开专题会议研究处理石永成的问题。参加会议的干部瞪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是不了解情况。有的人低下头掏出小纸条卷上旱烟吸起来,不大的会场很快就罩在烟雾中间了,有人咳嗽起来……
刘良驹叫石永有先说。
石永有站起身来无奈地看看众人,说:“好吧,我先说几句。石永成同志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建国初期的大西北剿匪,多次立功受奖。退伍后担任了皂荚树底下村支书和队长,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做出了很大贡献,是全县的一面旗帜,带动了整个东山县农业合作化运动,还在东阳做过经验介绍。在大炼钢铁中态度积极,行动坚决,带领民兵挖出了大量矿石,支援了全县的钢铁生产,成绩很大,还负了伤。至于他打人的问题,当时我在现场,了解情况。今年农业普遍歉收,而且歉收的幅度很大,面很广,收公粮困难不少,这是实际情况。当时他和马局长为一件小事话赶话地争了几句,情绪失控才动了手。当然,不管咋说他打人是不对的,违反了纪律。总的来说这事情后果不太严重,影响也不大,希望能就事论事地简单处理一下,叫他在以后的工作中提高认识改正错误。”石永有说完,看看参会的干部们,才慢慢坐下。
参加会议的干部有的点点头,大部分人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主持会议的刘良驹。
刘良驹看看石永有,用夹在手指缝里的铅笔轻轻地敲着桌子面,沉着脸说:“我看大家也不好说,我说吧。永有同志说得很对,石永成在部队上立过战功,转业回来以后又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起了带头作用,在大炼钢铁初期表现也不错。这些都是事实,都是他的功劳。可是不能拿过去的功劳掩盖现在的错误。他过去的功劳,国家已经给了他奖励和荣誉。有功劳就能张口骂人动手打人?社会上有功劳的人多哩,都来骂人打人,行不行呀?那我们的社会还不乱了套?所以,我们对石永成的错误一定要严肃处理!”
石永有笑一笑,勉强做出笑容:“刘书记,我同意你的意见。对石永成的错误一定要处理。问题是怎么处理?处理到啥程度才合适?”
刘良驹扫了参会的干部们一眼,摇晃着脑袋说:“咋处理?处理的前提是先要讨论石永成所犯错误的性质,性质定了,就好处理了。党的纪律在那里明摆着。啥问题是啥性质,啥性质的问题咋处理,定得明明白白,对号入座就行。”
石永有心里一震,装出笑容说:“石永成不就是话赶话地骂了老马一句,还打了他一下嘛。这算啥性质的问题。说小了是个脾气性格问题,说大了也就是个工作方法问题。还能是个啥?”
刘良驹看看参会干部,提高了声音:“问题不像你说得那样简单。石永成的问题,不光是打人,更重要的是瞒产私分!这可不是一般性的思想认识问题,更不是什么工作方法问题,而是对社会主义制度和三面红旗的态度问题。工作队是县委派到村里去的,代表县委在皂荚树底下大队开展工作。他石永成动手打工作队长,就是打县委,就是对抗县委!他的行为已经构成反对三面红旗,破坏征收公粮的严重错误,是带有倾向性的问题。他明目张胆地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他的这些问题不处理,县委就没办法开展工作,党的方针政策就没办法在东山县贯彻落实,所以一定要严肃处理!”
石永有一听立马睁大了眼睛:“良驹同志,我想石永成的问题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吧。虽说石永成是大队支书,可是说到底,他现在不过就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吃的老百姓嘛。他打马局长的时候我也在场,马局长他们为了收公粮,在人家家里乱翻,把人家做饭的锅都摔破了,还要把人家的种子拿走。至于石永成私分粮食,也是情有可原。前半年的麦收就减产得厉害,村里人口多的人家已经断了顿,相当一部分人家快断顿了。石永成提前分了一部分粮食,是怕老百姓饿肚子。我觉得他这个措施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当然,石永成骂人不对,更不该打人,再就是分粮以前应该请示上级批准……”
刘良驹打断石永有的话,问:“永有同志,你身为共产党的县委组织部长说出这样没有组织原则的话,我感到最起码是很不得体的!这些话不应该从一个县委组织部长的嘴里说出来。”这几句话说完,刘良驹的脸已经变成猪肝一样的颜色了。
石永有一听就急了:“良驹同志,我只是在党的会议上就石永成打人这一件事情谈自己的看法。你咋能随便上纲上线呢?够不着纲和线,还能朝上拽呀。我说,咱们看问题一定要紧密联系实际,实事求是。”
刘良驹盯着石永有:“我没有上纲上线。一个干部的政治立场,总是在每一件具体事情上明显地流露出来,从他的言语和行动上强烈地表现出来。组织上考察一个干部就要看他在实际工作和生活中的言论和行动,看他的言行所产生的后果。其中包括你,也包括我,也包括在场的每一个干部!”说到这里,刘良驹话头一转,“从现在的情况看来,石永成的言行是恶劣的,所产生的后果是严重的。他瞒产私分,行凶打人,已经影响了整个东山县的公粮征收工作,不作严肃处理是不行的。”
参加会议的干部听了刘良驹的话,一下子憋住气睁圆了眼睛看着刘良驹。会场上的空气像腊月天的河水冻得结结实实的了。
石永有还想为自己争辩:“那……”
“好啦!”刘良驹又一次打断石永有的话,“永有同志,从现在看来,东山县不光是石永成的问题了,你的问题也是有代表性的。你们的问题已经不是小小的县委会所能解决了的问题。县委要上报地委,地委要是说你们对,县委就给你们立功颁奖。地委要是——”刘良驹看看在座的干部,没把话说完,末了说出两个字“散会”,说完,夹起文件包走出会议室。
石永有急了,紧走几步追上刘良驹:“刘书记,我那会儿说话欠考虑,希望你能谅解……”
刘良驹边走边回过头说:“永有同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们已经把县委的嘴给堵上了,县委啥话也不能说了,只能报告地委了。地委领导要说不算啥问题,不更好了嘛。不仅是石永成,连你我都解脱了。要真是那样的话,东山县的工作就好干了。”
由于扭着头说话,没留神前面的路,踩到了台阶上,刘良驹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石永有赶紧扶住他。刘良驹站稳身子摆摆手:“不要紧,不要紧。”说完,摆脱石永有的手,仰起头走了。
石永有站在原地,浑身是汗,不知该咋医治……
很快,上边的处理决定下来了。石永成的头上多了一顶“反对三面红旗,瞒产私分,破坏公粮征收”的帽子。据说上边考虑到他在农业合作化和挖铁矿的工作上做出了一定的成绩,就没朝深里追究。东山县委一纸处分决定下到皂荚树底下村里——撤销石永成大队支书和村长的职务——连民兵连长都不叫他当了。
石永有的问题被定为严重“右倾”,撤销县委组织部长职务,给了一个闲差——东山县委农村工作队副队长,一年到头下乡蹲点,县城里再没有他的啥事情了。
对石家兄弟的处理带有杀一儆百的意思,下发东山县。
石永成倒满不在乎地说:“不叫当那个大队干部更轻闲。要是想当官的话,老子就不从队伍上回来。打仗的时候连命都不要了,哪里还想到当啥球官官?”
同时还有一件叫石永成没想到的事情。石永发当上了皂荚树底下村的大队支书和队长。事先刘良驹先叫公社指定石永发临时主持皂荚树底下村大队的工作,而后马局长到皂荚树底下村里给石永发突击履行了入党手续,才宣布了对石永发的任命。石永发挺高兴,对石永成说,咱们兄弟两个谁干都一样,我先试着干几天,干不下去了你再干。石永成看看石永发,没搭茬。
马局长真的买了一口新锅,赔给了老水眼孙吉祥。
处理了石家兄弟,刘良驹心里说不上是啥滋味,好像做了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