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正在院子里忙活着。晾衣服的绳子上面搭着几根才染好的黄线,明亮的日头底下,焦黄的细线像金丝一样。三奶奶满意地左看看右看看自己的活儿,心里挺舒坦。
石永成笑着朝牲口棚走去,明天要进城开会,牲口棚里面还得拾掇拾掇。灵巧子坐在院里的碌碡上,开始用三奶奶染的黄线给石永成的旧军衣钉扣子。一只喜鹊子又落到大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开了。小光景跑过来:“老奶奶,您看村口下来一个人。”三奶奶抬起头,用手掌挡在眉头上边遮住日头光,朝村口看看,只见一个穿一身绿军装的年轻女娃进了村子。三奶奶嘴里念叨着:“谁家的女娃子回来了……哎呀,眼睛糊了,看不清了……”小光景拔腿跑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小光景从村道上跑回来:“老奶奶,是春梅姨回来了。”刘春梅跟着小光景进了院子,连声叫着:“奶奶——巧姨——”
“哎呀,真是我春梅子呀。怪不得这喜鹊子叽叽喳喳地叫唤来叫唤去的,敢情是我娃回来了。”三奶奶一把抓住刘春梅的手,高兴地喊起来,“真是春梅子呀。我娃,大热天咋一个人就跑回来了?多叫大人操心呀。”
刘春梅已经长大了,个子和灵巧子一般高。圆圆的脸盘,明明的眼睛,只是身架还有些单薄。刘春梅擦擦脸上的汗,眼睛眨了一下:“奶奶,没事没事。您看我已经是大人了。你们天锁子来信了。”刘春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三奶奶接过信看看:“光景子,快叫你姥爷去,就说你舅舅来信了。”小光景应了一声跑远了。灵巧子见刘春梅回来了,急忙走过来招呼了一声,就把刘春梅拉回家里,又是倒糖水,又是拿吃的。刘春梅说:“巧姨你别忙活了,快歇着。”三奶奶脸上的笑样没了:“春梅子,以后不能叫巧姨了,要叫巧妈。”刘春梅立马改口,抱住灵巧子就叫:“巧妈。”
“哎,哎,”灵巧子红着脸连声答应,高兴地扳着刘春梅的肩膀左看看,右看看,只是看不够,“我娃,这一身绿军装穿上真合身,真好看。”刘春梅红了脸:“天锁给我买的。太大,我苏妈帮我改了改。奶奶,您看我穿上这绿军装好看不好看?”“好看,”三奶奶满脸的喜欢,“我娃身材长得好,啥衣裳穿到我娃身上都好看,穿上这绿军装越好看了。”
石永成急急忙忙跟着小光景跑回来。刘春梅红着脸叫了一声“伯伯”,低下了头。石永成没看刘春梅,只是应了一声。自打和石天锁的关系挑明了以后,石天锁就把给家里的信寄给刘春梅,叫她朝回送。刘春梅就成了石永成家的常客,有时候是送信,有时候是回来看看。有时候是独自个回来,有时候是和姐姐刘雪梅一块儿回来,多一半是陪着苏冬花回来。石永成见了这个女孩子总是有点不自在,他不知道自己该咋样当她未来的老公公,也不知道该怎样和刘良驹做亲家。刘春梅见了石永成,也有一点说不出名堂的害怕。
小跑儿见刘春梅来了,也放下手头的活儿下来看看。全家人进了窑,听石永成念信。石天锁在信里面写道:
敬爱的奶奶、爸爸、妈妈、苏妈:
两个月没给家里写信了。得到我爸冒死从狼嘴里救出小光景,自己又一次负伤的消息,我在揪心的同时,强烈地感受到一个老八路顽强的战斗意志。感谢老爸这么大岁数了还在为子孙后代创造着、增添着宝贵的精神财富,叫我们受用终身。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回家了,我不忍心叫爸妈再为我们操劳了。我要叫奶奶尽可能多地享受到孙子给她老人家创造的幸福和安逸。
这一段时间我们很忙。上级要求我们加速做好反侵略战场的建设,只要做好了准备就不怕敌人的进攻。我入伍几年来除了军事训练就是搞国防工程建设,不但学会了军事技能,还掌握了一点施工技术,真是一举两得。
当兵的这几年,我走遍了我们这一段国境线上的山山水水,熟悉了边疆地区的一草一木,在居延海里划过船,在额济纳河里捞过鱼,在大戈壁上跑过马,在大沙漠里骑过骆驼,在胡杨林里放过羊。还遭遇过沙尘暴的肆虐,饱尝过沙漠里迷失方向的恐惧,经历过断粮断水的无奈,领略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情怀……我把这些当做了锻炼自己充实自己的机会。任何社会生活经历都是人生的宝贵财富,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都是值得珍惜的。所以,我从没产生过怕苦怕累的思想苗头。深夜里站岗的时候,看着国境线那边明灭的灯光,面对着古老的战场,耳边传来北风的呼啸,好像是千百年来我们的祖先抵御外侮保卫家园的厮杀声。心想万一今天夜里侵略者打进来,我就是第一个抗击侵略的中国军人,我可能成为英雄,也可能一枪没来得及放就成为侵略者第一攻击波的牺牲品!无论如何,都是光荣的呀!我是老八路的后代,祖先耀眼的光辉和深沉的嘱托激励我去创建新的功业!我的脑海里激荡着军人的灵魂,我的血管里奔流着军人的血液,我的行动上张扬着军人的风骨!我随时准备为保卫祖国而战斗、为祖国献身!
亲人们,我当兵入了团,入了党,当了班长,连里曾经把我当成干部苗子培养。可是前些日子我们连指导员对我说,现在部队提干的标准高了,我的文化水平太浅了,提干有困难。很可能今年年底要复员,叫我有个思想准备。
我苦恼了好一阵子,感到几年兵白当了。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一个人的命运受方方面面因素的限制,不是你想干啥就能干成的。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能提干在部队长期干下去,当然是一件好事。提不起来复员回家,肯定也不是坏事。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就要回到家乡了,就要回到亲人们身边了!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激动得快跳出来了。到时候,我要把在部队学到的技术用来建设家乡,我要拉电、抽水、修路、科学种田,要叫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父老乡亲为抗日、为全国解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再不能叫他们过苦寒日月了。我已经做好了一整套计划,从踏上故乡热土的那一刻起,我就要积极创造条件一一落实。我要替父辈向老百姓还愿!
当兵是一件好事情,是一个人一生的必修课。我为自己有机会在军营里面锻炼几年感到幸运和骄傲。虽说复员了,可我永远是一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兵。不论在什么岗位上,不论我活人活到什么分儿上,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决不会给军旗抹黑!我将唱着军歌在更广阔的战场上去建功立业,去创造新的生活!
还有一件事,真不好意思说出口。复员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结婚,和刘春梅。我和春梅子从小一块儿玩,一块儿做作业,一块儿挖野菜,一块儿拾麦穗,一块儿抬水,一块儿拾柴火。我当兵以后,我们书信来往不断,感情已经成熟了,感谢老天爷把她恩赐给了我。我们也把未来的生活打算好了,相信你们一定能接纳她。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回去以后不找工作了,就在村里干。奶奶和爸妈年纪都不小了,受了一辈子熬煎,我们要给你们创造一个尽可能好的晚年生活。
问我苏妈好。感谢她在尴尬无助的困境中收留抚育了春梅子。生活的重担和困苦,周围人的讥笑和白眼,都不能叫她改变,她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我和春梅子结了婚,她就是我尊贵的岳母高堂大人,我们要给她养老送终。我永远感谢她老人家为我培养了一个好媳妇,永远铭记她老人家为咱们这个家所做的一切,永远发扬她老人家传承给我们的优良传统。
问我跑姐和姐夫好。在命运面前,个人的力量总是渺小的。自己认定了的生活道路,就要坚决地走下去。这应该是我那饱经磨难的姐姐能够做到的。
最后问我的外甥小光景好,我要给他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天锁敬上石永成大声念完石天锁的来信,念到苏冬花那一段,眼泪下来了,哽咽得念不成句,好不容易才念完。石永成呼啦呼啦摇晃着信纸,说了一句“看看,你们看看,这小子真是长大了,真是长大了”,随后把信交给刘春梅。
小跑儿紧紧抱着小光景,眼里含着泪水,上牙咬着下嘴唇,身子微微颤动,仰头看着窑顶。刘春梅又把信看了一遍,脸红得像一块红布,依偎在三奶奶的怀里默默抽泣,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三奶奶用手掌捧着春梅的脸蛋仔细地看看,像在欣赏一个宝贝:“春梅子,我娃,你和天锁子真的商量好了?”刘春梅使劲点点头,两眼的热泪顺着脸蛋流到三奶奶的手上,随后紧紧地抱住三奶奶。“我娃。”灵巧子走过来轻轻抚摸着刘春梅的头发,也是满眼的泪水。
三奶奶看看石永成和灵巧子:“娃们商量定了,你们就赶紧预备!我娃腊月里回来腊月里办,正月里回来正月里办。可别闹得到了时候缺这少那的。永成子从县里回来就好好划算划算,先拣要紧的办。我可真是等不得了,我老太婆要急着抱重孙子哩。我只嫌少不嫌多。这几年光景子一个人在我跟前,太少了。是吧,春梅子?”
“奶奶,看您……”刘春梅脸上挂不住了,松开三奶奶跑到一边去了。
小跑儿抹去眼泪,走到刘春梅身后轻轻抚摸着她单薄的身体,高兴地说:“妹子,快来吧。你看老人们都等不得了,姐姐也等不得了。”
“姐——”刘春梅转过身子,紧紧把小跑儿抱住。小跑儿叫过小光景:“光景子,快叫妗子。”小光景大声叫了一声:“妗子!”刘春梅红着脸低下头。小跑儿说:“你妗子没听见,再大点声叫!”小光景扯着嗓子叫起来:“妗——子——”
刘春梅的脸更红了。
“春梅子还不赶紧答应呀,你看光景子都憋出汗来了。”三奶奶看得着急了。刘春梅这才一把拉过陈光景应了一声:“哎——”随即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妈,就按您说的办吧。您给咱坐镇指挥,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到位,您就用家法处置。”石永成说完又到牲口棚干活去了,小光景跟在他的身后走着。
三奶奶对刘春梅说:“春梅子,回到城里,叫你苏妈抽空儿回来一趟,奶奶要跟她商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