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六日
糟糕之极的一天。我在半夜醒来,觉得自己发烧了,我非常需要喝水。不论是哪一位医生看到我的情形都会这么说。苍天可鉴,我是这船上唯一一个没有考虑过要占便宜的人。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淡水配给的办法会用在一个病人的身上。我本来可以把其他人给摇醒,要求他们给我水喝。只不过我觉得把其他人弄醒显得我非常自私。所以我就自己起身,拿上我的杯子,轻手轻脚地走出我们睡觉的那个“黑窝”。我非常小心不去惊醒凯斯宾和爱德蒙,因为天热,再加上淡水配给太少,他俩也睡得非常不好。不论别人如何对待我,对我好也罢,对我坏也罢,我都总是尽力地为他人着想。我起身之后,一直走进了大房间——如果你也管这叫作房间的话,也就是有桨手坐的长凳和堆放货物的那一部分。淡水桶就安置在这个地方的最后面。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可就在我马上可以舀上满满一杯水的时候,那个好管闲事的探子、可恶的雷佩契普抓住了我。我向它解释说我只不过是想到甲板上去吹吹风,我觉得关于淡水,跟它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它问我手里的杯子是怎么回事。它的声音大得不得了,把全船的人都给吵醒了。大家对待我像对待小偷一样,这让我觉得委屈和愤怒得不得了。我反问道,为什么雷佩契普也在大晚上的偷偷溜到淡水桶这儿来。我想其实每个人一定也都会有这个疑问。雷佩契普的回答倒好,它说因为它身材太小,在甲板上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它就干脆负责看守淡水,这样可以让多一个人去睡觉休息。于是乎,最后落到我头上的又是他们一直以来对待我的不公道的做法:所有的人都相信雷佩契普。我能怎么办?
于是我只好道歉,否则的话,这个凶恶的小畜生就要拿它的剑来指着我了。凯斯宾也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像一个残忍的暴君一样向所有人大声宣布说,假如今后任何一个人再被发现有“偷”水的行径,就会被“罚两打”。我完全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爱德蒙告诉了我,原来这也是出自佩文西家的这些孩子读的那几本书。
在扮完了小人,讲完了他的威胁之后,凯斯宾改了一副腔调来对我说话。他用一种惺惺作态的调子对我说,他对我的病情感到非常遗憾,他还说感到发烧的人不止我一个,每个人都是如此,所以我们一定得坚持下去,努力战胜困难,如此等等。啊,这真是个令人作呕的傲慢家伙,一个假惺惺的伪君子。我今天一天都躺在床上。
九月七日
今天刮起了一点点风,只不过这阵风依然是从西边吹来的。风把帆鼓起了一点点,让船往东移动了几英里。目前,船帆是固定在德瑞尼亚所说的“应急桅杆”上的——换句话说,就是把船首的斜桅给直立起来,绑在(他们管这叫“打桩”)真正的桅杆的残骸上。我依然口渴得要死。
九月八日
船继续向东航行。今天我一整天都躺在铺位上。在凯斯宾和爱德蒙那两个变化成人形的魔鬼回来睡觉以前,只有露茜来看过我。露茜给了我一点她的水。她说女孩子不像男孩子那么容易觉得口渴,其实我老早就知道这一点。现在我觉得,在海上经过历险,这一观点应当更多地被所有人了解才行。
九月九日
发现陆地了——在东南方向远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座山。山还很高。
九月十日
山看起来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了,不过离我们依然还是很远。这么长时间以来,今天又再度看到了海鸥。我都记不得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些鸟儿了。
九月十一日
今天大家捕到了鱼,晚餐就吃鱼了。我们在这个多山的小岛边找到了一个海湾,大约在傍晚七点钟的时候,下了锚。下锚的地方水深大约是十八英尺。那个傻瓜凯斯宾居然不允许我们下船到岸上去,说现在天黑了,他担心岸上有野人或者野兽什么的。今天晚上配给的淡水多了一些。
这一船人中,在这个岛上的经历要数尤斯塔斯的最为离奇。不过这段经历没法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了。因为在九月十一日之后,尤斯塔斯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继续写日记了。
第二天,晨光微露,黎明初现,在一片灰蒙蒙的低矮天空下,这一队探险人发现自己置身于异常炎热的环境中。抬眼四顾,他们下锚的这个海湾三面都被高耸陡峭的悬崖和峭壁包围着,看上去很像挪威境内的那些峡湾。在他们的前方,海湾顶端的平地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给覆盖着。这些树木看上去应当是雪松。一条湍急的溪流从树林间奔涌而出。在溪流后面,一条蜿蜒起伏的陡峭山脊拔地而起。山脊的后面,就是层峦叠嶂的群山。铅灰色的云层笼罩在群山之上,山色也变得阴沉晦暗。站在这里,山顶是什么样子完全无法看清。海湾的左右两面,依然是高耸的峭壁。峭壁之上,间或能看到一条条白色的长线。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些白线都是瀑布。只不过从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既听不到瀑布的声音,也看不到瀑布的流动。确实,在这片海湾,一切都非常寂静。水面也平静如镜,周围的悬崖峭壁整个地倒映在水面上,一切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这样的景象如果是在一幅画中,应该说是相当漂亮。可是在当下的现实中,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压抑——这座岛屿不是一个欢迎来访者的地方。
黎明踏浪号上的全体船员分两批乘小艇上了岸。每个人都跑到溪水边开怀畅饮,还洗了澡。大家生火做饭,饱餐了一顿。之后凯斯宾命令四名水手回到黎明踏浪号上去看守大船,剩下的人开始了今天的工作。几乎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一实施。黎明踏浪号上储存淡水的木桶需要一个个的全部搬上岸,如果发现某个桶有裂缝,就需要修补。等所有的淡水桶都没有问题了之后,再把桶全部装满水。原来的桅杆断了,大家还得砍一棵树,如果能找到一棵合适的松树的话,就砍来做桅杆。船帆也得缝补。一支捕猎队伍也迅速地组建了起来。他们将四处搜索,看看这个岛出产什么动物——那就会成为探险者的猎物。这段时间穿的衣服都要拿出来洗,破了的地方得补。另外,船身上无数的裂缝、破损等等都需要一一修补。大家站在岛上回过头再看黎明踏浪号时,就会很明显地发现这艘船已经完全不像刚从窄港驶出来的时候那么熠熠生辉了。现在的黎明踏浪号船身残破,所有的色彩都凋落了,看上去就像一艘被废弃了很久的船。任何人看了以后都会认为这肯定是一艘遭遇了海难的失事船只。船上的船员看起来也好不了多少,一个个都面黄肌瘦,脸色苍白,因为缺少睡眠而熬红了眼睛,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破破烂烂的。
尤斯塔斯在喝了水、吃了东西之后,就找了一处树荫躺了下来。当他听到凯斯宾给大家安排工作的时候,他的心沉了下去。难道一点休息都没有吗?大家盼望陆地已经盼望了很久,现在好不容易到达了一座岛,可是在这座岛上的第一天却要过得像在海上的那些日子一样辛苦。这样想着,尤斯塔斯心中冒出了一个美妙的念头。在这个当儿,每个人都在讨论着他们的船,仿佛他们真的很喜欢这艘破烂玩意儿。没有人注意到尤斯塔斯。为什么不干脆就此偷偷溜走呢?他可以到小岛的内陆去闲逛一会儿,然后在山上找个通风、凉爽的地方美美地睡一觉,等其他人今天的工作都做完了之后,再出来跟大家会合。想到这里,尤斯塔斯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一定要小心,无论怎么走,都不能让海湾和黎明踏浪号离开自己的视线,保证自己最后能找到回来的路。他可不愿意被独个儿抛弃在这个小岛上。
主意打定,尤斯塔斯立马就开始行动。他非常安静地从他所在的地方站起身来,然后轻手轻脚地钻进了树林。他的步子放得很慢,看上去就像是漫不经心地随便走走,活动活动腿脚而已。不过才走了几步,他就惊讶地发现,身后人们说话的声音很快就听不到了,而树林开始变得非常寂静。树林里非常闷热,绿色是眼前唯一的颜色。密不透风的树林里还非常阴暗。尤斯塔斯马上意识到,自己现在可以把步子迈得更大更快了。他坚定地踏上了一个人的冒险之途。
没过多久,尤斯塔斯就从树林的另一面走了出来。陡坡在他面前升起,不过坡上长满了草。草又干燥又滑,可如果他手脚并用的话,要慢慢爬上去也并不难。尽管尤斯塔斯爬得气喘吁吁,不停地擦着脑门上的汗,但还是一直埋头不停地往上爬着。这样看来,尤斯塔斯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他在黎明踏浪号上所经历的新生活,还是让他收获了不少好处。过去的那个尤斯塔斯,那个哈罗德和艾贝特眼中的尤斯塔斯最多爬个十分钟,就一定会放弃的。
尤斯塔斯中途休息了几次,慢慢地终于爬上了山脊。本来他认为,到了这里应该可以看得到小岛内陆的样子,可是这时山顶上的云层滚落了下来,在尤斯塔斯身边聚集得越来越浓,不一会儿尤斯塔斯就被云海给包围住了。他坐下来往回看。此时他所处的位置相当高,海湾在他下方显得非常小,能看得到的海面只有几英里远。尤斯塔斯被云雾给包裹住了,不过尽管雾气很重,但他并不觉得很冷。他于是索性躺了下来,这边滚滚,那边翻翻,打算找一处最舒服的地方。
不过,在这里躺了没多久,尤斯塔斯就觉得不自在起来。平生头一遭,他感觉到了孤独。一开始这种孤独感并不强烈,可是逐渐攫住了他的心。他开始担心时间。他周围一点点声音都没有。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会不会已经在这里躺了好几个钟头,说不定下面的人全都已经离开了!或者他们看到了他悄悄走开,但是却故意装作不知道,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给扔下了!尤斯塔斯惊慌失措地一跃而起,往山下跑去。
一开始他跑得太快了,在陡峭的山坡上滑倒了好几次,滑出离他原来的路线偏离了好几英尺远。他这下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山坡上滑得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在他上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山坡的一面是断崖。于是他重新往上攀,希望可以靠近一点他一开始下山的位置,然后再顺着来路重新往下走。这样调整了一下之后,下山要顺利多了。他走得非常小心,因为山坡上浓浓的雾气,他只看得清面前几英尺远的地方。而他周围,依旧是寂静一片。然而,让尤斯塔斯难受的是,当他小心翼翼地边走边找路的时候,他的心中却不停地有个声音在催促着:“快点,快点,再快一点。”因为时间每过去一分钟,尤斯塔斯觉得自己被抛下的念头就更强一分。可是如果他更懂得凯斯宾和爱德蒙、露茜兄妹的为人的话,他就大可应该放心,因为抛弃朋友这样的事情是他们绝对不会做出来的。可惜的是,尤斯塔斯自己在心中已经认定了,他们都是变化成人形的魔鬼。
“终于下来了!”尤斯塔斯滑下一片松动的石堆(这种地形他叫作“碎石堆”),发现自己到了平地。“嗯,可是现在树林又在哪里?前面是什么东西黑乎乎的一片?怎么回事,我确信雾气已经散去了啊!”
雾气确实已经散去了。周围的光线越来越强,尤斯塔斯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浓雾不见了,尤斯塔斯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完全陌生的山谷,四下里毫无大海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