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好的,陛下。”水手们答应着,围拢到船的左舷。有人手里拿着绳子,其中一人从船舷探出身去,手里举着火把张望着水面。不多时,一张苍白的面孔出现在漆黑的水面,神色迷狂。这陌生人往船上攀来,船上几十条友好的胳膊伸向了他,把他给拉上了船。
爱德蒙从来没见过显得如此迷狂的人。尽管此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大,但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湿漉漉地搭在脸上,活像乱糟糟的拖布。他的脸庞瘦削,脸颊紧绷。再看他身上穿的衣服,完全是一身湿透了的破布挂在身上。而最让人感到可怕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看起来似乎没有眼皮,眼神里满满的全是恐惧和惊骇。
当他的双脚刚一踏上黎明踏浪号的甲板,他就高声喊道:“快飞!快飞!连你们的船一起快点飞走!使劲儿划,使劲儿划,为了你们的命,赶快离开这个被诅咒了的海岸!”
“镇定一点。”雷佩契普说,“告诉我们有什么危险。我们是不会飞的。”
陌生人听到老鼠的声音被吓坏了。他完全就没有注意到雷佩契普。
“不论如何,一定得从这个地方飞出去。”陌生人喘息着说道,“在这个岛上,你的梦境都会成真。”
听了这话,一个水手说道:“这可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希望找到的岛呢。如果我们上了岛,我猜我就能发现自己和南茜结婚了。”
“蠢货!”陌生人吼道,生气地跺着脚,继续说,“就是这种糊涂话把我给带到这里来的,如果我早一点被淹死,或者从来没有被生下来,那还好一点呢!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在这个岛,你的梦境,是梦境!你听懂了吗——会变成现实,会活生生地出现在现实生活当中。不是你的梦想或希望,而是梦境!”
大约有半分钟,众人一片沉默。之后人群大乱,铠甲和兵刃相碰的声音响成一片。全体船员你推我搡地从主甲板上跑到船舱里去,大家抓起船桨,从来没有这么使劲儿地拼命划起来。德瑞尼亚船长转了个满舵,让船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水手们把桨划得飞快,船桨落水的速度从来没有像这么迅速。在那半分钟时间里,每个人都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某些梦——那些吓得你都不敢再入睡的噩梦——并且意识到在一个梦境成真的岛上登陆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中只有雷佩契普一动不动。
它开口说道:“陛下,陛下!你是要纵容目前的叛乱吗?军心涣散你也不管吗?这是恐慌,是溃不成军。”
“快划,快划!”凯斯宾大声吼道,“拼命地划呀!德瑞尼亚,船头方向可对?雷佩契普,你想说什么都可以,可是有些东西是人力没法抗衡的。”
“说得没错,所以好在我不是人类。”雷佩契普一边说,一边非常僵硬地鞠了一躬。
露茜站在桅杆下,听到了整个对话。就在那一瞬间,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一个她非常努力希望忘掉的梦,又无比清晰生动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了,似乎此刻她刚刚从这个梦中醒来。这梦境此刻就在他们身后,蹲踞在这被黑暗笼罩的岛上!露茜此时非常想要到甲板上去,去和爱德蒙还有凯斯宾待在一起。可是这样真的有用吗?如果梦境真的会变成真实,那么就算露茜去和爱德蒙或凯斯宾待在一起,他们也随时可能变成梦境中可怕的怪物。露茜紧紧抓住战斗平台的栏杆,稳住自己的身子。大家正在拼尽全力冲出黑暗,重新进入光明的世界。再过一会儿就会好了。不过,哦,如果现在就能万事大吉可就太好了!
尽管大家使劲划桨激起的水声已经不小了,可是依然掩不住弥漫在黎明踏浪号四周的寂静。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去听任何响动,不要把注意力放在黑暗中传来的任何声响上去。可是没有人能忍得住。而且,没过多久,真的有声音传到了人们的耳中。可是,每个人听到的声音都不一样。
尤斯塔斯问瑞内夫,“你有没有听到有一种声音?像是……像是一把大剪刀打开又合上,在‘咔嚓咔嚓’地响。就在那边。”
“安静!”瑞内夫说,“我听到它们顺着船身两侧爬上来了。”
“它马上就要爬到桅杆上了。”凯斯宾说。
“呸!”一个水手说,“开始敲起锣来了。我就知道他们会敲锣的。”
凯斯宾努力让自己不要看任何东西,尤其是不要转过身去看自己的身后。他朝德瑞尼亚船长走去。
“德瑞尼亚,”凯斯宾压低声音说,“我们进入这片黑暗之后划了多久了?我的意思是说,划到距我们救起这陌生人的地方有多久了。”
“五分钟吧,大概。”德瑞尼亚耳语道,“怎么?”
“我们现在已经划了不止这个时间了。”
德瑞尼亚船长的手在舵盘上微微发颤,一股冷汗从他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同样的念头攫住了甲板上所有人的心。桨手们呻吟道:“我们再也出不去了,再也出不去了。船长掌舵的方向错了,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我们再也出不去了。”
陌生人一直蜷成一团躺在甲板上,现在翻身坐起,爆发出一阵令人恐怖的大笑。他嚷道:“再也出不去了!是啊,是啊。当然了,我们再也出不去了。我还以为他们会让我离开呢,我真是个傻瓜。哪里会有这么容易?不,不,我们再也出不去了。”
露茜把她的头靠在战斗平台的边缘上,小声说道:“阿斯兰,阿斯兰,如果你真的爱我们,快来救救我们吧。”黑暗并没有减弱一丝一毫,但是露茜说完这话,开始感到有一点点——非常非常小的一点——好些了。“不管怎么样,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真正可怕的事情发生。”
“快看!”瑞内夫嘶哑的声音从船头传来。在船头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大家的目光都被这光点吸引了过去。突然间,从这光点射出一束光柱来,照到黎明踏浪号的船身上面。这束光柱并没有改变船身四周的黑暗,只是把黎明踏浪号给照得透亮,就好像探照灯打在船身上一样。凯斯宾眨着眼睛,转过头向船上众人看,只见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一副狂热和专注的表情,每个人都凝视着同一个方向。在他们背后的甲板上,都躺着他们轮廓分明的影子。
露茜顺着光柱过来的方向仔细地看,不一会儿她发现,光柱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开始这东西似乎像是个十字架,可之后看上去又像是架飞机,再后来又像是只风筝,最后这东西扑扇着翅膀飞到了众人的头上,原来却是只信天翁。这信天翁在桅杆上方盘旋了三次,然后就落在船头金龙的头上。这只信天翁发出一阵巨大又动听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在说着些什么,可惜没人能听得懂。之后,这信天翁张开双翅,立起身子,一跃飞上了天空。它在黎明踏浪号前面缓缓地飞着,稍微偏在右舷一点的方向。德瑞尼亚船长确信这只信天翁是在给船带路。于是他稳稳地掌着舵,驾驶着船跟在信天翁的身后。船上众人中,只有露茜一个人知道,当这信天翁绕着桅杆盘旋三圈的时候,它对露茜悄悄说了句话:“亲爱的,保持勇气。”露茜非常确定,这就是阿斯兰的声音。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一阵奇妙的芳香吹到露茜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前方的黑暗逐渐变成了灰色。之后,就在大家还不敢重新怀抱希望的当儿,黎明踏浪号毫无预兆地突然冲进了阳光之中,又一次回到了温暖、湛蓝的大海上面。一瞬间,大家一下子意识到再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并且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纠缠着他们。大家眨着眼睛,互相打量着。黎明踏浪号干干净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不免让大家感到有些吃惊:大家之前心里都不免担心,害怕黑暗会在黎明踏浪号船身上留下污秽或肮脏的痕迹呢。看到黎明踏浪号依然漂亮如初,他们中的一个咧开嘴笑了,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瑞内夫说:“我估计我们每个人都当了一次傻瓜。”
露茜迅速地从战斗平台上下到甲板。大家围拢在一起,围着那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高兴得久久说不出话来。他长时间地注视着大海和太阳,用手摸着船舷和绳索,好像是在确信自己已经醒过来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脸颊上滚滚而落。
终于,他开口说道:“谢谢你们。你们把我救出来了……不过我不愿再谈论那个地方了。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你们是谁吧。我是纳尼亚人,当我还有些名望的时候,人们叫我罗普爵士。”
凯斯宾说:“我是凯斯宾,纳尼亚的国王。我发誓要找到您和您的同伴——其他六位爵士。你们都是我父王的朋友。”
罗普爵士双膝跪下,亲吻国王凯斯宾的手。他说道:“陛下,您是全世界我最想见到的人了。望陛下您开恩。”
“你想要什么?”凯斯宾问道。
罗普爵士指着船尾说道:“再也不要把我送回那地方了。”大家都向船尾看去。然而船尾方向只有一片碧蓝的大海和灿烂的蓝天。黑暗岛,以及那团黑暗都永远地消失了。
“我的天!”罗普爵士喊道,“你们把它消灭了!”
露茜说:“我想不是我们干的。”
德瑞尼亚说:“陛下,现在风向很好,正是东南风。我可以叫我那些可怜的伙计们把帆升起来吗?帆挂好后,所有不当班的人都可以到吊床上去睡个觉了。”
“当然。”凯斯宾说道,“还要把酒都拿出来。嘿嗬,我觉得我能睡上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啊。”
整个下午,船向东南方驶去,阳光和煦,大家也很高兴。没有人注意到那只信天翁是在什么时候悄悄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