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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逐风

〔1〕

列车一过秦岭,绿荫便消失了,铅云密布,壮阔的天地之间是萧索的黄,寒意扑窗而来,棉衣冻得像铁一样坚硬。夜里,天寂寥悠远,星辰四散。如果有月,月色是会很亮的,但别太高兴,月光不一会儿就会暗下去,是大风将棉絮似的云朵吹过来了。地上的风沙也在飞卷,雪零星地下着,飘落在已没有了翻滚声的干涸的河床与漫漫黄土上。

来到这样的地方,望天地之悠悠,会分外觉得个人命运的渺小。

山西的冬天,是有别于上海和武汉的另一番景象,它的地貌坚韧雄浑,在刚健中透着包容与贯通,似有着开阖万物的大力。时间退回到1938年1月,二萧正式决裂之前,萧红一行人经过这里,看到了春旱中干枯的黄河,看到山脉平原在沧桑中透出一种美却悲凉的气势,这群久居南方的作家们,强烈地感受到了北方大地对春天的渴望。与萧红等人同行的还有诗人艾青,在听到端木蕻良感慨“北方是悲哀的”之后,艾青文思涌上,提笔写下诗句《北方》:

一天,

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

对我说:

“北方是悲哀的。”

不错,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

沙漠风,

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

与时日的光辉

——一片暗淡的灰黄

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

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

带来了恐怖,

疯狂地

扫荡过大地;

荒漠的原野

冻结在十二月的寒风里,

村庄呀,山坡呀,河岸呀,

颓垣与荒冢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

铁轨摩擦的声音,在冬天听起来让人觉得寒冷和寂寞。这不过又是一次短暂的漂泊,萧红凝视着车窗外的天地玄黄,那是喧哗消歇之后繁华尽逝的怅惘。此时的她,已无少年时激流勇进的意气与冲劲,面容与眼神清灵依旧,却增添了几分沉淀与沧桑。

1938年2月,萧红一行人到达临汾,入驻民族革命大学。不久,丁玲率西北战地服务团从潼关也来到这里开展抗日宣传活动。两位传奇女作家终于得以相会。对于她们来说,彼此闻名已久,这一次相见意义非凡。多年以后,丁玲回忆起这次相遇,依然记忆犹新: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

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

萧红在她短暂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对病床边的骆宾基追述:丁玲有些英雄的气魄,然而她那笑,那明朗的眼睛,仍然是属于女性的柔和。

丁玲,“五四革命后第二代善写女性并始终持有女性立场的作家,以第一个革命女作家的姿态打破了冰心、庐隐创作的停滞和沉寂。”同时,她也是冲破旧家庭牢笼,在五四精神感召下得以觉醒进而接近社会革命的新时代女性。1928年,24岁的丁玲完成了中篇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妙龄之年,以让人惊艳的文才蜚声文坛。“莎菲的苦闷,是五四时期获得个性解放的急进青年,在革命低潮中陷入彷徨无主的真实写照,其中包含着深刻的历史批判性,也对当时青年的时代苦闷起到聚光一照,发人深省的作用。”同自己笔下的莎菲一样,年轻的丁玲是五四浪潮中叛逆女性的代表。

与萧红一遇已是多年之后,那一年,丁玲34岁,萧红27岁。此时的丁玲早已脱掉红装,换上军装,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之中。在延安,******曾为丁玲赋诗:“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支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

丁玲是个非凡杰出的女子,她充满激情又不乏理智,个性坚强又不失浪漫。和萧红一样,她有着极强的女性主义意识,但她与萧红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这个豁达健朗的女子,不论在何种遭际之下,都能眼含热烈的光明,保持飞扬的姿态,因洞悉世情,心灵是通透而不惶然的,或许会因挫折有一时的忧郁,但她无惧未来,无惧风雨: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或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或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文坛上的两位天才女作家有一张珍贵的合影:萧红一袭黑裙,白色围巾,带着温润的笑意席地而坐,有一种静美的矜持。丁玲浓眉大眼,身材微胖,皮肤粗糙,戴军帽披大衣,浪漫柔和的女性气质消失殆尽,豪爽不让须眉,任谁都无法想到这就是当年写莎菲女士的那个敏感多愁的女郎。

丁玲比萧红年长七岁,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变化均来源于她比萧红复杂得多的人生经历。初遇之时,丁玲看到萧红,就如同看到写“莎菲女士”时那个孤独、挣扎、彷徨又极度反叛的自己。那个时候的她,文学或许是唯一或是最重要的一种追求,但现在已然不是了,血脉中的文思注定了她要成为一个作家,可灵魂里却滚动着一个战士的激情。萧红见到的丁玲,是一个已经浴火重生的丁玲。

同能独立思考女性的生活遭遇,同有一支善描女性的妙笔,同样易感而多情,两位同时代的伟大女作家,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尽管如此,国家的命运尚且处在不断的动荡之中,颠沛流离的小人物,无论做何种选择,谁又有资格去评说其得失成败?丁玲与萧红,她们的人生经历与她们的作品一样精彩,一样充满波折,不论是放弃还是坚守文学创作,她们都在为自己的人生书写一本大书。

虽然人生观与价值观俱不相同,但这并不妨碍丁玲与萧红在文学理想上发出共同的声音。在临汾,她们有过许多次倾心长谈。丁玲回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出于爱护之心,丁玲还将自己的大衣和皮靴送给了萧红。

在时代巨变中,民族的忧患促使丁玲带着真诚与热情奔赴延安,在体验与感悟中国社会的急剧变革的同时,书写大时代的风云变迁,并改变了自身的命运轨迹。但文学对萧红来讲是一种充满能量的治愈,是她能忘我翱翔的天空,她始终认为一个作家首先要有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她将一生纯粹而完全地献给了文学,选择从另一个侧面去书写大变革下人民的生活与奋争。

是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她可以自由地做这样的选择。

在临汾的日子,萧红与朋友们担任着学校的文艺指导,和学生畅谈时局与文学创作,同时完成了长篇散文《记鹿地夫妇》。

“东临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达幽并。”临汾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1937年11月8日,太原失守后,这里成了北方最重要的抗日中心之一。

民族革命大学是军阀阎锡山创办的。当时由于阎系溃不成军,地方行政干部远走大后方,阎锡山急需充实抗日的有生力量,因此接受了中国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倡议,成立了民族革命大学。这所大学设军事系、政治系和民运系,因由进步力量任主力,全校政治空气非常浓厚,具有统一战线的性质,吸引了无数杰出人士如沈钧儒、李公朴、潘汉年等等,一时间名流荟萃,热闹非凡,全国18省的学生更是慕名而来,既有平、津、宁、沪、东北流亡青年,也有归国华侨约5000人。

萧红、萧军、丁玲到达临汾之后不久,贺渌汀、塞克等人与“上海文化界抗日救亡演剧一队”也来了这里,与西北战地服务团汇合。在民族革命大学,自由的气氛空前热烈,大家聚集在一起谈创作也谈理想,虽然生活简陋艰苦,时局也随时有变,但这里依旧是他们短暂的乌托邦。

萧红有了更多的空间与时间去思考文学创作,聂绀弩在《回忆我和萧红的一次谈话》中记叙,萧红对于人生定位、自己作品的文学价值与处境,有着非常清晰的认识。

聂绀弩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的考试,究竟能考多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前后,绝不会和毕全贞靠近的。”

萧红笑而应道:“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我是《红楼梦》里的痴丫头。”

对这份“痴”,萧红是这样理解的:“你说我是才女,也有人说我是天才的,似乎要我相信我是天才之类……中国的所谓天才,是说天生有些聪明、才气。俗话谓之天分、天资、天禀,不问将来成就如何。我不是说我毫无天禀,但以为我对什么不学而能,写文章提笔就挥,那却大错。我是像《红楼梦》里的香菱学诗,在梦里也作诗一样,也是在梦里写文章来的……”

说到《生死场》,她沉吟片刻,提到了她的导师鲁迅,并将鲁迅与自己稍作了一个比较:

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他的人物,有的也曾经是自觉的知识分子,但处境却压迫着他,使他变成听天由命,不知怎么好,也无论怎样都好的人了。这就比别的人更可悲。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的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呢。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

流离乱世,对于渴望安下心来好好写作的人是不利的,战争总是阴魂不散,能静下心来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2〕

青春,如此自由,如此张扬,它盛大而绚丽地绽放着。

动荡的年月里,有一群年轻人怀着各自美好的愿景,拼尽全力去追求理想、实现理想,像自由自在的追风者,沐浴着星光,踩着铺满一路的灯火,在呼啸的劲风中奔向前方。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告别了自己原有的生活轨迹,有的人放弃了爱情,有的人也付出了生命。一个时代的浪漫与残酷,宛如镜的两面,一面是阳光灿烂碧海晴空,一面波涛汹涌风云狂飙。这一群追逐着风暴的人,张开翅膀,各自选择了属于自己的方向,各自承担这份选择背后的代价。

安宁是短暂的。20天后,山西时局动荡,日军兵分两路攻向临汾,民族革命大学的人员开始四散,准备撤往晋西南的乡宁一代,丁玲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奉命向西安靠拢。正是在那里,在去和留的问题上,萧红与萧军产生了相处多年以来最严重的分歧。

风鼓荡着院落的旗帜,簌簌作响。眺望天空,浓重的云层上端,光线一层一层堆叠着,瞬息万变,似映射着一个人青春的悸动、理想的荣耀以及沉淀后的不安与寂寞。又要下雪了,白色冰晶从天上无声又浩瀚地飘落,像极了爱情逝去时的挽歌,缥缈,绝望,猝不及防。

还要继续颠沛流离吗?还要再过那种朝不保夕、漂泊无依的生活吗?萧红已经想止步了,那种不确定感与不安全感让她时刻都在忧心恐惧。她需要安定地创作,平静地生活,这不光是出于她作为一个作家,也是身为一个女人合乎情理无可厚非的想法。她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归宿,渴望一个港湾,希望爱情能长久,可她就像一个不断探手去抓住风的人,伸得越远越是虚空,握得越紧越是徒然。她手中依旧一无所有。

萧军何尝不也是一个捕风的人,只是与萧红的方向南辕北辙。他渴望的是战斗,安逸平静非他所愿也非他所喜,他时刻都有充足的荷尔蒙与好奇心去面对外面变化多端的世界。

在《从临汾到延安》一文中,萧军回忆了他和萧红争执的细节。

萧红质问:“你去打游击吗?那不会比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价值更大一些,万一牺牲了,以你的年龄,你的生活经验,文学上的才能……这损失,并不仅是你自己的呢。我也不仅是为了‘爱人’的关系才这样劝阻你……这是想到了我们的文学事业。”

萧军回答:“人总是一样的……谁是应该等待着发展他们的‘天才’,谁又该去死呢?”

“三郎,我知道我的生命不会太久了……”萧红恳切地央求,“我不愿生活上再使自己吃苦,再忍受各种折磨了……”

可惜萧军听不进去了。他执拗地想要离开,不论是去打游击也好,还是去做别的什么事情也好。这样的想法其实早已有之,之前也许是旧情难断,也许是顾念萧红体弱多病,一直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但这一次争吵时,他终于还是说:“我看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到时候我们再见,如果还愿意在一起就在一起,如果不愿意,那我们就永远地分开吧。”

如果真的分手,这将是多么强硬、多么神圣、多么有余地又多么讽刺的理由。

萧红伤透了心,失望到了极点,只回答了一句:“好的。”再无多言。

人是矛盾又无助的。很想掌控好人生,为生活中既定的目标奋斗,但未来永远会超过预期。生活涉及的背景宛如棋盘一般复杂,但个人命运在其中却像抽奖一般充满了随机性。时代、经济、政治、家庭、性格……各种因素庞杂烦琐盘根错节,使得人在人生的旅途上会不断地与反复出现的遗憾、缺陷以及弊端对抗、质问,不得已由其推动,要么达成和解,要么继续反抗,但最终还是会背负属于自己的沉重包袱,独自上路。

在苦难生活中并肩走了多年的伴侣,此时并头躺在炕上,沉默地看着天花板,时光的更漏一声长一声短,敲击着疲惫的心。这段感情如观远山大火,只能眼睁睁看着爱情的森林被大风连根拔起,被烈焰焚烧殆尽,只因身已远,心有余而力不足,谁也不愿再去挽回,谁也不愿再向前踱出一步。

一个句号就这样慢慢地画好了。选择离去还是选择停留,最终都变成理性的回归,而非感性的迂回。

萧红在日后向老友聂绀弩倾诉道:“我爱萧军,今天还爱,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思想上是个同志,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我不知道你们男子为什么那么大的脾气,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妻子做出气包,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忍受屈辱,已经太久了……”

聂绀弩回想,当时在临汾分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二萧之间谈过一些什么话,看起来两人在表面上都只将这一次当作一种暂别,萧军的兴趣不高,所以就让他留下了,结果却不是这样。分别那晚,萧军去送他、萧红、丁玲、塞克等人,到车站快开车的时候,萧军和聂绀弩在月台上走了好一会儿。

“时局紧张得很,”他说,“临汾是守不住的,你们这回一去,大概不会回来了……这学校(民大)太乱七八糟了,值不得留恋。”

“那么你呢?”

“我不要紧,我的身体比你们好,苦也吃得,仗也打得。我要到五台去。但是不要告诉萧红。”

“那么萧红呢?”

“哦,萧红和你最好,你要照顾她,她在处世方面,简直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吃亏上当的。”

“以后你们……”

“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怎么,你们要……”

“别大惊小怪!我说过,我爱她,就是说我可以迁就。不过还是痛苦的,她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说和我分手,我们还永远是夫妻,我绝不先抛弃她!”

听到这句话,聂绀弩为之怃然了许久。身为朋友,他无比希望萧红与萧军生活美满,有个幸福的结局。起初他还以为只有萧军早有离意,在听见萧红诉说她的屈辱之后,才知道她也跟萧军一样:临汾之别,大概彼此都明白是永久的了。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是二萧真正的诀别。性格的差异和价值观的殊途,让两人长期以来备受煎熬。也许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分离便是一场躲不过的宿命。

萧军只身留在民大,萧红则随丁玲前往西安,同行的还有聂绀弩、塞克及大部分民大教员,包括端木蕻良。

一个作家,其作品被人喜爱与尊重,也许是对他最大的鼓励与赞美,而萧军对萧红却非常吝惜赞美之言。至于情感的安慰、生活中的确定感,在两人相处的后期,萧红在萧军身上也几乎没有得到过多少。端木则对萧红的文学天赋给予了极大的赞扬。日本作家鹿地亘说过:“萧红和曹白都是先天的文学家!”端木评论说:“这是对的,他们走向艺术的出发是从内心里迫近的,并不是从知识出发的。”在写作路线上,端木蕻良与萧红也大致相近,他们俩都不会写一些非常政治化的文章,对政治保持着克制与疏离。

比较起来,端木蕻良与萧军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与萧军出身贫民不同,端木蕻良的家庭十分富有,他清淡儒雅,他所具备的良好的教养在萧军身上是见不到的。在萧红朋友们的眼中,端木是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异类。

张梅林是这么描述他的:长长的鬓发,有点驼背,有着嘶哑声带,穿着流行的一字肩的西服,他从瘦细的手上除下鸡皮手套……

即便是丁玲,也曾在多年后坦承:“端木蕻良和我们是说不到一起的……我们那儿的政治气氛是很浓厚的,而端木蕻良一个人孤僻、冷漠,特别是对政治冷冰冰的……看那副穿着打扮,端木蕻良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端木的举止形容更是大受萧军鄙薄,他以无比轻蔑的语气形容道:“他说话总是像一只鸭子似的带点贫薄味地响彻着,这声音与凹根的小鼻子,抽束起来的口袋似的薄嘴唇,青青的脸色……完全很调配的。”

可见他对端木的厌恶已到极点,当然这是有原因的。但更让萧军愤怒的,也许是在涉及日常生活的细节与表现上,萧红更愿意接受端木蕻良,而并不太接受他所表现出的那种粗犷、简单与鲁莽。

古城西安,高大的梧桐探出枝梢伸向云端,鸽群带着哨音飞过薄暮的城阙。端木蕻良醉心书法,他最爱去的地方是碑林,萧红有时候也会陪他去。端木兴奋地欣赏着古人的遗墨,给萧红热情讲解,斜阳投下柔和的阴影,两个人在那一刻的心应该是宁静快乐的。人与人之间,内心的触动和一些会心的交流,其实无须用言语来表达,在某一个瞬间会自然而然地发生。端木的细腻温和毕竟与萧军不同,只是不知在午夜梦回时,萧红是否会忆起多年前雨落如深潭、蝉声似急雨的盛夏,命悬一线的她,独坐昏暗的窗前,依依盼望着那个热情的诗人,那个她想爱又不敢爱的男子,他的眼神那般明亮,他曾为了她排除万难涉水而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天长地久的誓言,终如一首唱罢的春曲,只余忧伤的余音缭绕在记忆之中。

也许有人会遗憾,以萧红耀人眼目的才华,当有一个足够能匹配她的人生伴侣才算完美,可平心而论,浪漫的激情总会被残酷的现实折堕在地,才华如果没有落到一个踏实的生活中去,没有得到呵护与珍惜,也注定会凋零衰颓。端木的情,或许不同于普通定义上热烈如火的爱情,但也不必全盘否定其中的真与诚,更不必否定萧红对这份真诚的现实需要。

在西安,萧红与聂绀弩、塞克等人共同创作了反应抗战的三幕剧《突击》,《突击》上演后,场场爆满,轰动了西安城。在这段日子里,萧红给胡风写了一封信,询问《突击》的稿费事宜,并透露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我一直没有写稿,同时也没有写信给你。这一遭的北方的出行,在别人都是好的,在我就坏了。前些天萧军没有消息的时候,又加上我大概是有了孩子。那时候端木说:不愿意丢掉的那一点丢掉了,不愿意多的那一点,现在多了……”

整个西北抗战情绪高涨,延安成了众多进步文人心中的圣地。此时,面对近在咫尺的延安,萧红选择了止步不前。

〔3〕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地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预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缘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这是丁玲在《风雨中忆萧红》里充满遗憾的感慨,她非常希望萧红能和她一起去延安,但可惜,萧红是个心里打定主意便绝不动摇的人,因而丁玲也只能感叹自己于事无补的“徒劳的热情”了。

萧红并没有一个非常坚决、非此即彼的政治立场,即便她始终站在同情弱者的那一端,她也只想做一个无党派人士,对于政治她不擅长也不了解。是命运也是性格所向,她的选择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最终,萧红与端木蕻良留在了西安,而聂绀弩则随丁玲去了延安。不久,聂、丁二人回来,身边却多了一个人——萧军,萧在去五台山的中途折返延安,和聂、丁二人碰到,然后一起回到西安。

记忆会保存一些东西,又会遗漏一些东西。对于二萧与端木的这一段插曲,不同人的叙说与回忆有着很大的差别,甚至会截然相反。这种不一致与思想个性的不同有关,与对事情的体验不同有关,也与记忆自身的消减或增添有关。正如苏联作家爱伦堡所说:“人们,特别是作家们,在他们合乎逻辑地、详尽地叙述自己生平的时候,经常用臆度揣测来填补空白,使人难以辨别他的真实回忆在哪儿结束,虚构的小说又是从哪里开始。”

心中的你已不见,再见的也已不再是你。萧红、端木与萧军,三人此时重遇,彼此的关系已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后人主要通过聂绀弩、萧军、端木蕻良等当事人的回忆来分析了解当时的情况。从诸人回忆透露出的细节,可以看到三人重遇时那濒临到临界点的紧张。痛也好,爱也好,恨也好,屈辱也好,失望也好,所有复杂的情绪,全在这个时候迸发出来。

据聂绀弩回忆,他们一进到入驻的院子里,就听见丁玲的团员在喊:“主任回来了!”萧红和端木一同从丁玲的房里出来,看见萧军,两人都愣了一下。端木走过去和萧军拥抱,但神色一望而知含着畏惧和惭愧,是那种“啊,这一下可糟了!”的意思。聂绀弩则走进他的房间,端木连忙跟着过去,拿起刷子给他刷衣服上的尘土,并低头说:“辛苦了!”但让聂绀弩放在心上的是端木的这句话:“如果闹什么事,你要帮帮忙!”这让聂绀弩顿时恍然:坏事了,他的朋友萧红——他心目中那只大鹏金翅鸟,被她的自我牺牲精神所累,从天空一个筋斗栽到“奴隶的死所”上了!

认定了萧红与端木之间的关系,聂绀弩深深扼腕。

端木蕻良回忆的是:当时萧军大踏步走进屋,和萧红因为这件事发生争吵,甚至要和端木打架,萧红连拖带拽地将萧军拉了出去。端木委屈又气愤,觉得自己和萧红当时虽性情相投,但远没有到恋爱的地步,萧军如此过激的反应,是对他与萧红独立人格的侮辱。次日晚,萧红与萧军再次发生激烈争吵,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端木蕻良在那个时候下了决心,他应当和萧红结婚,必须结婚,否则萧红将被置于何地?此后,端木才与萧红最终确定恋爱关系。

而根据萧军的回忆,当时的情景却是这样的:他风尘仆仆,正洗着满脸的尘灰,萧红走过来,微笑着说:“三郎,我们永远分开吧。”萧军一面擦着脸,一面很平静地回应:“好。”干脆利落,平凡而了当,没有任何废话与纠纷就确定了下来。

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之渔樵一话而已。历史是任人评说的一个过程,即使身在那个时代,那个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子,每个人的感受也不尽相同,更何况渺小如微尘的个人命运。电影《黄金时代》的编剧李樯对萧红、端木与萧军三人在西安的重遇写了两个不同的版本,放置于影片之中,让观众自己去评判。

人世如大山大海,风波不定,命数终难解。

电影中,汤唯饰演的萧红对冯绍峰饰演的萧军说出了那句诀别的话:“三郎,我们永远分开吧!”

随后汤唯离去,冯绍峰静静站立,片刻后,神情淡漠地将一盆水从头浇在了自己身上。冰天雪地,水泼在头上马上就会结冰,拍摄现场所有人都惊了,但他们又深深觉得,这感觉是对的,就应该这样,这就是萧军!萧军心中也有痛,有愤怒,他敢爱敢恨敢放手,他无所顾忌。冯绍峰之后说道:“那种感觉太刺激了,太痛苦了,太享受了,我觉得我当时的情绪就到了那儿了,我就要做。”

一切都是自由的!可自由是什么?自由是从说“不”开始的,即便代价惨痛无比。

不管过程多么千差万别,结果却是一样的:至此,萧红与萧军彻底分别,终生未再相见。

当年萧军将萧红从崩溃的世界拯救过来时,她正怀着别人的孩子,此刻她终于怀上了萧军的孩子,两人却永远地分开了。

人世如大山大海,风波不定,命数终难解。当年的“二萧”已成不可逆转的过去。身怀六甲的萧红与端木在武汉成婚,之后辗转来到重庆。孩子生下后,很快便夭亡。萧军日后去了兰州,邂逅了18岁的少女王德芬,对其展开热烈追求。两年之后他来到延安,又遇到了丁玲,也是在那里,萧军受到了丁玲猛烈的批判,身为女人,丁玲对萧红是有着极大的怜意与同情的。

四年之后萧红逝世,身处延安斗争旋涡中的丁玲,写下了纪念文章《风雨中忆萧红》,这是无奈与惋惜,也是在叙述一个珍贵的曾经,是追忆天涯故人,缅怀一个和她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女子。但遗憾的是,除了对骆宾基说过和丁玲有关的只言片语,萧红并没有留下任何回忆丁玲的文字。

从端木蕻良的主观视角来看,翻阅他写的回忆与传记,人们看到他对萧红满满的爱意和满满的遗憾。而从萧红那里,看到更多的是对萧军的留恋与不舍。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灵魂,应当靠自己去走完该走的人生旅程。不论是追求自由还是追求爱情,有时候这就是一个顾此失彼的过程,在拥有的同时也会失去,心心念念、亦步亦趋地努力得到了想要的,那些原本不太重要的东西又浮上来,成为萦绕于心的遗憾。执念,是这样一种反反复复摧人肝肠的轮回。

萧军是萧红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男人,他陪伴萧红度过短暂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一段时光。萧红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依旧说:如果是萧军在的话,他也一定会来救我的。

老年萧军在回忆萧红的文章中,对她临终前的盼望做出了回应:“即使我得知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时她在香港,我却在延安……”

回望过往,萧军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文章憎命鬼欺人,一别何期剧委尘!

地北天南哀两地,已无只手再援君。

让我们将时间再次拉回到1938年冬天的临汾,二萧在火车站分别。六年的光阴转眼走到尽头,二人隔窗相望,充满了离情和不舍。哪怕过了几十年,萧军都依然清晰记得萧红含着泪倚在车窗前,接过他递过去的两个梨,悲切地说:“我不要去运城了啊!我要同你进城去……死活在一起罢!在一起罢……若不,你也就一同走……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我懂得你的脾气。”

列车鸣笛,发出开车的讯号,站台上响起了送别的歌,视线在彼此的眼中渐渐模糊,萧红缓缓垂首,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分开了。

远去的列车似乎预示着萧红生命中最后四年的波折,她那条充满了追寻的人生路,注定风雨飘摇。

说什么爱情!

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历程!

都成了昨夜的梦,

昨夜的明灯。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疾风过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拂了一身还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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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是卢梭去世前的作品,没有完全完成,生前也并没有出版,甚至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出版它。十篇漫步没有一定的顺序,也没有一定的体例,连确切的写作时间都无从考据。对于卢梭自己而言,这十篇漫步只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他在尝试着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生活哲学,接受自己对突如其来的做人失败的解释。他说,“对孤寂生活抱有强烈的兴味,甚而再也不想离开这种生活”,说到底,不过是骄傲的嗟叹而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成了卢梭“最富特色”的作品。
  • 在路上:第三条道路10周年作品集

    在路上:第三条道路10周年作品集

    该书入选的诗人有29位。其中女诗人4位:温皓然、林妖儿、申林、月亮。除了林妖儿,其余3位女诗人(温皓然、申林、月亮)的作品曾入选2007年的《穿旅游鞋的舞神们:第三条道路代表诗人作品集》一书。在另外25位诗人中,其中有14位诗人的作品曾人选2007年的《穿旅游鞋的舞神们:第三条道路代表诗人作品集》一书,他们是:朱赤、高梁、上帝的拇指、元谷、亦言、况璃、黄明仲、柳荫、雷火、詹海林、萧宽、孙汝春、王学仲、谯达摩。其余11位诗人是:胡顺猷、王鼎、方明、舒尼、戈多、霍俊明、嘉德、杯中酒、西北龙、喜欢奇迹的人(范漠雨)、姜慕水。
  • 为爱种一片森林

    为爱种一片森林

    本书作者通过描写生活的方方面面,将人生的大道理深入浅出地告诉读者,让读者在轻松的阅读中,与那海洋般深邃的智慧来一场思想的交流,从而掌握人生的大智慧。相信,只要细细品读,它必能用智慧的光芒照亮你的人生之路。
  • 醒客的世界

    醒客的世界

    本书是周国平从未结集过的散文新作,内容上不仅延续了作者一直以来对人精神性存在的关怀,而且更展现了对社会现实的清醒审视。书题的“醒客”是英文thinker的音译,意为清醒的思考者。周国平在时代思考者的立场上,用明晰流畅的语言,漫谈哲学与生活、智慧与信仰、成长与教育、时代与道德、文艺与审美等话题。这些话题中既有存在的根本问题,如幸福与智慧,又有日常的生活问题,如教育公平与公共福利等,话题广泛,见解独到,发人深省。
  • 鲁迅散文集(名家经典文集)

    鲁迅散文集(名家经典文集)

    本书收录了鲁迅所有的散文名篇,并收录了一部分精品杂文,根据文章写作内容和特点共分为五个专辑。这些散文记录了鲁迅幼年到青年时期的主要经历,追忆了多位家人、伙伴和亲友,展现了一幅清末民初的生活画卷。这些篇章主要继承了中国传统散文的特点,文笔亲切耐读、深沉隽永,是现代散文中的经典之作。书中收录的杂文摹写世相、描述见闻、评说人事、言志抒情,体现了鲁迅博大精神的思想内涵和独特完美,处处体现着鲁迅的思想和智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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