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最后那一斩,前面的连串场景虽然兔起鹘落、好看煞人,但说到底并未超出炼气第三境“凝气境”的范畴。亭中众人尤其是剩下的三位少爷,在炼气修行方面都算得上是家学渊源、见多识广。
莫青颜年仅十九岁,炼气修行上却比他们高出整整一个境界,达到了凡间炼气士修为的最高境。几位少爷却不会因此生出任何羡慕妒忌之心,大老爷们家谁会去妒忌一个绝色美女呢?哪怕这美女才华横溢得能令他们自惭形愧,也顶多是为其姿容迷醉之余,心里再添上一句:“才貌双绝,不愧是旷世佳人!”
可她最后那一手气劲飞斩,着实把亭中众人从上到下都震了个遍。不太懂行的仆役们,想着先前满墙头一百多架猎妖弩,收拾两只妖狼都很勉强。再看莫七小姐以一斩五、干脆利落,自然难免舌桥不下。
而懂行的几位少爷和昆仑仙长姜知年却明白:气劲外放、离体及远,这已是炼气第三境“凝气境”达至巅峰时的手段。莫七小姐挥手之间五妖尽斩,其中甚至包括一只生满了三张人脸瘢痕的暗影噬魂豹。如此举重若轻,早已远远超出了普通凡间炼气士的范畴。
所谓炼气三境,是凡间炼气士所必经的三个炼气阶段。
第一境为“引气境”:引气入体,遍历诸窍,顺脉通穴,以成周天。
凡人从十二岁根骨气血成形起始炼气,若十年之内第一境完满,便可称为捷才。
第二境为“行气境”:气行周天,绵绵不息,可经昼夜,无使断绝。
凡间炼气士四十岁前第二境完满,便可算人生未曾虚度光阴。
第三境为“凝气境”:气凝如山,锻骨延生,外放成形,可缕金石。
神州凡人生活困苦,五十岁左右便已是凡人生年的大限,炼气士亦然。唯有突破至炼气第三境,以自身所凝灵气锻骨修身,方能延长自身寿限,活至七八十岁。当然,若是炼气功夫深湛,活到九十多岁不是不可能,而寿过百岁的三境炼气士虽少,却也偶有听闻。
世间公认的达成“凝气境”标志,便是体内所修灵气可透体外放,在体表形成防护,或聚于掌心形成不同形态的光刃。此时的三境炼气士,空手白刃、掌断刀兵、徒手与妖兽利爪争锋等等自然都不是难事。但这般境界,显然与莫七小姐挥手间五道气刃,离体远飞至十仞之外,力斩五只百魂以上的妖兽不是一回事。从炼气之道上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远。
姜离不禁努力去回忆家族中已经正位登仙的几个长辈,包括五叔姜知年和号称“极北仙尊”的太爷爷姜易知在内,没听说有谁得赐“升仙丹”之前,于炼气修为上达到过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不然族中早就有人会搬出来炫耀了。莫老太爷镇守霜枫三十年,被人誉为“北地第一炼气士”,可他能及得上他这孙女么?恐怕未必,这样超绝的修为,称做“天下第一炼气士”都不为过!
姜离姜白石此时再看莫青颜,甚至都有点高山仰止,景行景止的味道了。心下忍不住纳闷:“美得不像话也就罢了,居然炼气之道上还能盖压当世,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生到这世上来的?她还是人麽?”
众人这些小心思说起来繁杂,其实不过是弹指之间一闪念。此刻墙根下那五只妖兽刚刚被斩作两段,一声浩若天雷般的愤怒咆哮从山坳深处直贯而来。天边夕阳恰于吼声响起之际沉去最后一抹余晖,惊得墙上众人几疑这雷霆巨吼令得天地变色,一时间所有心思尽皆不翼而飞,几名书童仆役甚至被这宏大的吼声吓得直接瘫软在地。
莫青颜于墙边垛口处负手俏立,望空朗声喝道:“叫甚么叫!嗓门大就怕你啦?有能耐别让小的出来送死啊!”
那吼声闻言愈加狂暴,东天新月清辉之下,墙上众人但见一个庞大的身形,于乱石草木间隐隐露出青黑色的背臀。光滑如同匹缎般的皮毛上,清清楚楚显出一、二、三、四、五,整整五张月色人脸瘢痕。
这下连墙上的一众守卫,包括那牛眼巨汉都不淡定了。昆仑仙长姜知年冷哼一声,暗自气运周天,准备随时出手。
谁知莫青颜竟然“噗嗤”一笑,再次喝道:“头都不敢露,露个屁股你想吓唬谁啊?我就站这等你,有种过来,没种赶紧滚蛋!天都黑了瞧不见呐!”
这两句话喝罢,那狂暴浩大的吼声竟陡然一息。随后山坳深处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听着像是那只庞大的千魂妖兽打了两个响鼻。连姜离、原少爷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悻悻之意。片刻后,一阵郁雷般的低沉吼声再次传来,听方位已远在三数里之外。
墙上诸人这才放下心来,牛眼巨汉吼了嗓子:“天黑举火!”众守卫纷纷动作,将嵌置在黑方长墙每个垛口内侧的风灯一一点亮。
莫青颜转回身,莲步轻移,向水井畔走来。她那贴身丫鬟办事甚为利落周全,这片刻功夫,已将小葫芦的断骨扶正,拆了水车上的木板作成夹板绑好,甚至还砍了水车的两根扶手,作成了与小葫芦身高合宜的两根简易拐杖。
莫方也没闲着,他心知自家不招七小姐待见,所以遇事便格外巴结。就这么点功夫,他不但帮着那丫鬟忙前忙后,连水车都让他安排人打满了。只是结果多少有些滑稽,水都打满了他才想起,车扶手已经砍掉做拐杖了。那还弄满满一车水作甚么?这不成了忙中添乱了麽?
在姜离、原少爷、胡少爷等人眼中看来,此时节的莫七小姐,与先前初见惊艳之时又有不同。也不知是她尽斩小妖兽、喝退老妖兽后心满意足的缘故;还是灯火下看美人,本就平添风韵的缘故。反正那玉样容颜之上,又多了一股神采飞扬的味道,更加令人目眩神迷。
贴身丫鬟眼见自家小姐回转,拍了拍小葫芦的肩膀问道:“还撑得住么?”小葫芦年纪虽幼,人却着实有几分硬气,瞥了兀自在哀哀痛呼的朱大少主仆一眼,撑住拐杖挣扎着站起,一声不哼便往来路挪去。那丫鬟笑了句:“好小子,真知道给小姐长脸!”连忙从后赶上相扶。
莫青颜淡淡一笑,朝着朱大韶再次说道:“莫青颜”,随后又叫了声:“千斤”,便也施施然转身行去。
朱大韶右臀左腿都少了一大块肉,身上骨头也断了好几根,口中哀叫连连实在是因为痛得忍不住。可莫青颜的娇音传入耳中,还是让他觉得那么清脆动人。
他这时才恍然大悟,自家先前是误会了,人家一见面就告知芳名,哪里是甚么倾心暗许。那是在报字号,现下再说一遍,是告诉自家,要是不服气想报仇,别找错了人!
想到这些,朱大韶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伤口断骨处,痛得愈加令人无法忍受,嘴里的哀叫登时变成了惨嚎。
此时那充作守卫统领的牛眼巨汉,听得莫青颜那声“千斤”,立时应道:“是了”,身形闪动,两步跨至井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轮子单手一提,便将装满了四大桶水的独轮水车轻松提在左手。随后赶上前去,右手掐住小葫芦的肩头一举,也不管小葫芦愿不愿意,将他连人带拐扛上了自家右肩。
他身上多了一人一车,走起路来依然显得轻松无比,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是如同闷雷:“今儿收获不错,跟下一轮轮值的兄弟们交代好,明天早晨捡妖骨仔细点,可别少了一根。这会儿在墙上的弟兄有一个算一个,夜里下了值都去寻俺,俺请大伙儿喝好酒,最少十年陈!”
墙头的众多守卫因着莫七小姐在场,不好意思大声哄诺,纷纷拱手低声笑道:“谢千爷!谢千爷!多谢千爷美意!……”
原少爷瞧着那牛眼巨汉的雄阔背影略一思忖,对莫方笑道:“先前我还在琢磨,这等了得的汉子,不知是哪里来的豪杰?却原来是东极诸钩山界闻名已久的‘东天雷’楚千斤!想不到连他都万里迢迢投入了莫府,莫老太爷手下人才济济啊!”
莫方躬身应道:“原少爷您果然是法眼无虚!不过千斤兄只能算是七小姐的人。十三岁那年七小姐第一次出游,这么巧就碰到千斤兄被二十余名炼气士联手追杀,便出手将他救了下来。千斤兄伤愈之后,感念七小姐的救命之恩,这才改名投入莫府给七小姐为仆,如今已是叫做莫千斤了。”
原少爷闻言口中“啧啧”连声:“你们这位莫七小姐实在是……,实在是……,”。他实在是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家觉得合适用来形容莫七小姐的词。憋到最后不禁长叹了一声道:“她这一来一去,直若恍然一梦啊!”
如此怅然若失般的神情,莫方在这几年前来霜枫镇的东南西北诸多少爷们脸上见得都腻了。知道接下来的套路,肯定是喋喋不休地打探有关七小姐的一切细微琐事,翻来覆去永无厌烦。
少爷们不嫌烦,可他莫方烦呀,当即眼珠微转道:“小的得先去瞧瞧朱大少,还不知伤的怎么样了?莫府终归要有人出面照应不是?”说罢不待原少爷反应,转身便向亭外而去。
旁边的胡大少和姜离从方才便一直默默无言。姜离姜白石听得原少爷那句“直若恍然一梦”的感叹,不禁顿觉心有戚戚焉。他眼中瞧着莫七小姐渐渐隐于灯火间的无双倩影,心里忍不住便把佳人方才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反复念起,想着最好是将之一遍遍印刻心底,从此再也不要忘记。
谁知愈是追忆,佳人的样貌就愈见模糊。除了初见佳人时,那神魂撼动、惊为天人的感觉依旧清晰外,其他有关于佳人的所有印象,似乎都随着那无双倩影一并隐入了灯火阑珊之间。
他想着如此佳人,或许这匆匆一眼之后,今生今世再也无缘得见,不禁生出无限怅惘。抬头处,遥见新月清辉,遍洒黑方。心中不知为何,涌起前人一句古词:“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此情此景,唯有这一句,才能表述他心中的怅惘。遥想着岁月滚滚流逝,只因今日这匆匆一眼,自家便误尽了终生,从此尘世间再无别个女子能令此心相许。待到岁月将尽,自家孤单终老之际,追忆起少年时曾有幸见过如许佳人,那时节再吟上一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不知将会是何等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