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四方，觥筹交错。适才那一幕小插曲，很快便被大多数人所遗忘。
东华郡主听得李冰答应随在断水侯左右，一张明秀的小脸高兴的红扑扑的，拉着李冰笑嘻嘻的问道：“适才听琴时你神情古怪，是不是想起心上人了？”李冰哪里想得到这单纯天真的小女孩儿会突然问出这等刁钻古怪的问题来，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登时大为尴尬。东华郡主看着李冰坐立难安的样子，在座上咯咯笑个不停。
断水侯怜爱的看着东华郡主，微笑道：“难得郡主和你这么投缘。”看了李冰一眼，又道：“若非这一个缘字，你又怎能安然在此和我说话？”
李冰心下苦笑，若非一个缘字捉弄，自己又怎么会遇到这么多事？
瞥见槐国席上几个御医堂的医者正在为余沐卿处理伤势，心中突然想起阴九来，今日之事突然，须得先向阴九辞行才行。当下向断水侯道：“今日之事实在太过突然，在下欲和故人话别，还望侯爷应允。”
断水侯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好，好，便允你和故人一别，一个时辰可够？”李冰笑道：“谢侯爷，不过我那朋友好酒，一个时辰怕是紧些。”断水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好，便允你两个时辰。”李冰拱手一礼，转身便欲离去，眼见周围陶令等人一脸古怪的望着自己，心中大是疑惑，不知自己哪里不妥。却不知下人身份低微，主上的命令便是一切，却哪里有资格和主上谈条件，用的竟然还是和故人话别，饮酒需时这等藉口。断水侯能应允，实在是对眼前这奇言怪行的青年大感兴趣。
李冰回到独院，门口侍卫认出李冰便是前日阴大人带来的，也并不加阻拦。
尚未走到阴九房前，便听得阴九在房内道：“论剑之会此时该尚未结束，小兄弟怎地就回来了？”语音未落，阴九带着意外的表情开了门。
李冰一笑：“在下还惦记着昨夜余下的半坛竹叶青。”
听李冰诉完今日发生种种，阴九饮尽一杯酒，摇头道：“老夫早该想到，以你的性子，定会惹出事来，实在不该让你一人去的，尚幸有贵人相助。”李冰面带尴尬之色，干笑道：“以后在下定会注意的。”
阴九眼中奇光一闪而没：“我虽猜不出你为何决定要随着断水侯，但我知必不会仅仅因为断水侯援手相救，你心中必另有他谋。”李冰心中一颤，料不到阴九眼光如此锐利，但此事牵涉甚大，说出来也只是让阴九徒然伤神而已，是以当下一言不发，来了个默认。
阴九见李冰默然不语，料他有难言之隐。正色道：“世道艰险，犹以宫廷为甚，老夫和你虽然所处时日不多，却深知你虽富心智，却少城府。虽说断水侯素有贤王之称，但是其他人却未必有容人之心，今后遇事千万三思。”
稍作停顿，看着李冰低声道：“日后倘有不如意之事，可来寒叶找我。”李冰心中一暖，当今大乱之世，人情冷暖，阴九这番说话，足见其中回护之情。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少不了叨扰前辈的佳酿。”
*** *** ***
别过阴九，已是近黄昏时分，随断水侯一众人回到落脚的别院，一切刚刚安排妥当。窗外淅淅历历竟是落起春雨来，乱人心绪，一处庭院灯火辉煌，在雨中看来格外宁静。
“细雨虽细能乱我心，轻风虽轻能散我思，不知此身何处。”李冰负手站在长廊下，望着丝丝落雨，心中若有所失。几个月来，有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太多的情绪波折，让自己的心智急速的成熟起来，读书不若行路，行路不若经事，曾经二十年来不曾体验过的，不曾经历过的，都集中在这几个月一一上演。
伸出手去，雨丝清凉，感觉如此真实。想起曾经种种，亲人朋友，只觉如在梦中，恍如隔世。
一阵马蹄声响起，在寂静的雨夜显得格外刺耳。李冰心中疑惑，不知什么人这么晚来拜访断水侯落脚的别院。匆匆往待客厅走去，断水侯要他随行左右，有客夜访，自己自然要相伴左右。
到得断水侯书房时，陶令已经侯在断水侯的身旁。侍卫正在向断水侯禀报：“槐国右仆射傅仞林有要事求见。”断水侯面现厌恶之色：“他来做什么，请去客厅奉茶，我随后就到。”侍卫领命而去。断水侯看见李冰赶来，犹豫了一下，示意李冰同去。李冰哪里能不明白，日间断水侯让自己随在左右只不过是一时之语。自己初来，断水侯对自己自然不会完全信任。但依然让自己同去，倒是出乎意料。
待客厅厅内，一人高冠华服，身材臃肿，由于过于肥胖，五官好像都被挤到一起，给看起来人一种极不习惯的感觉。见得断水侯进来，紧忙起身行礼道：“在下深夜来扰，侯爷莫要怪罪才是。”
断水侯见他执礼甚恭，紧忙上前扶起傅仞林，笑道：“这是哪里话？倒是在下不知傅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各自客套几句，分宾主之位坐定，断水侯先问道：“不知傅大人大驾来访，所为何事？”傅仞林一双小眼精光闪闪，笑道：“不是于国于民有利的机密要事，怎敢冒昧打扰侯爷？”说着眼光瞄着陶令和李冰二人，欲语还休。断水侯微一犹豫，陶令和李冰哪能不明其意，先后告退。
李冰心中疑惑不解，这傅仞林新近才升任右仆射，和各国权贵一向很少来往，突然深夜来访，而且说话吞吞吐吐，目光闪烁，不知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李冰思索良久，不得头绪，干脆放下心头疑惑，立于长廊之下，欣赏起雨夜的景色来。
半个时辰之后，断水侯亲自把傅仞林送出别院，回来时满脸笑意，可见心中甚是畅快。见到李冰还在长廊之下，愣了一愣，笑道：“今夜无星无月，怎么还有雅兴赏夜？”李冰见断水侯畅快轻松的样子，心中隐隐猜出个大概。
“虽然星月皆无，但尚有雨景不可不赏，一语不吐不快。”
“噢？”断水侯略一沉吟，踱到李冰身旁道：“不妨说出来听听。”
“在下虽不知傅大人所为何来，但知其心必怀鬼胎。”
断水侯闻言脸色一寒道：“军国大事，岂能随你任意猜测？”
李冰转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淡然道：“其一：傅仞林素来和陈翩沆瀣一气，所热衷的不过是祸国聚财的恶行。而侯爷却素有贤王美称，此次所议之事竟能让侯爷满意，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侯爷浪得虚名，要么是所议之事必然有所不妥。”
断水侯面色一沉，但却露出沉吟不决的神色来。李冰恍若未睹，继续道：“其二：侯爷适才说过，议的既然是军国大事，那么傅仞林便是槐国使臣，两国邦交，身份平等，怎能对侯爷执下属之礼？大有所疑。”说完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动，心中似乎有什么事还未想通，半晌才缓缓道：“若在下所料不错，傅仞林突然冒雨深夜来访，可见此事是突然发生，极为紧急，而且地点离此地不会超过五百里。”
断水侯面色数变，沉吟半晌，突地一笑道：“你的推断太也无理，以傅仞林的为人，行下属之礼不过是巴结讨好本侯罢了。”说完静静的看着李冰的脸色。李冰倏的转身，哈哈一笑道：“侯爷何必试探在下，侯爷既知傅仞林会阿谀奉承，岂不知其自私自利的本性，他巴结的是能帮助自己升官发财的人，侯爷贤名广传，他又能从侯爷这巴结到什么？”
断水侯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深深盯着李冰道：“你于天下大势并不熟悉，但是片刻间仅凭蛛丝马迹便有如此精辟的见解，实在令本侯佩服。”眼光从李冰的脸上缓缓移向屋檐上落下的雨滴，久久默然不语，心中似乎有事拿捏不定，突然轻拍一下栏杆，沉声道：“三百里外托也一带地区，乃是我国和槐国边界，乃兵家必争之地，今日傍晚时分当地民众连带周边地区共有十万余人突然暴乱，槐国驻兵五千人只余四十余骑突围，槐国骠骑将军王怀之子死于乱军。傅仞林前来要我国出兵帮助平乱，事后共分托也地区。”
“不致万危之时不引外兵入境，十万余暴民就要槐国向撵昀求兵平乱？侯爷莫不成会相信他的鬼话？”李冰闻言急道。
“十万余暴民自然不是槐国一百六十万铁骑的对手，可是此事乃是陈翩暴敛激起民变，他虽然在朝中只手遮天，却也丝毫不敢得罪军队一系，四千将士的鲜血，骠骑将军之子的性命，暴敛乱国的罪名，他也吃罪不起，这才有求于撵昀，以望速速平乱再作遮掩。”李冰句句刺到要害，断水侯一叹之下索性将内幕全盘托出。
李冰原本在轻弹栏杆的手指突然停住：“又是陈翩，侯爷又怎敢保证事成之后他能信守诺言？”
断水侯面上现出厌恶的神色：“陈翩只求不开罪军队，不得罪骠骑将军王怀，至于割地事宜，他是驾轻就熟了。”见李冰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我既然对你推心置腹，你又有何不可对本侯讲的？”
李冰熟读史书，深知历来政治交易，宫廷密斗，乃是最为诡变黑暗，定不会如表面般简单。沉吟良久，将心中所有关节一一想通，缓缓道：“此事决不简单，侯爷如若答应了傅仞林，不但不能为国夺得兵家重地，恐怕两国还立时便会兵戎相见。”
断水侯闻言大惊：“此话怎讲？”
李冰正色道：“现在局面混乱，在陈翩的一力遮掩下，槐国朝中在一段时间内定然蒙在鼓里，但侯爷答应出兵之时，那便是槐国上下君臣都了解事件始末之刻，而陈翩，定然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人。”
断水侯心下一亮，登时恍然大悟，颤声道：“难道……”李冰望着庭院中的积水，淡淡一笑：“恐怕此刻陈翩肚子里把这场暴动的始末都拟好了――撵昀觊觎托也一代地区已久，终于挥兵而进，骠骑将军王怀之子率四千将士英勇奋战，痛惜寡不敌众，为国捐躯。”
断水侯心下细细将此事想一遍，以陈翩的狡诈阴险，定然会如此行事，可笑自己几乎被骗过。冷笑道：“好一个陈翩，其心可诛，为掩一己之失，竟不惜拿两国交战做代价，可笑本侯差些利令智昏，当了陈翩手中的如意棒。”转眼看着李冰，目光之中突的荡起一阵波澜。
看着眼前在雨夜静思的青年，清亮的眼眸在沉沉夜色之中熠熠生辉。断水侯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