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扫阴霾,渐渐转晴,人们的心情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吴子轩面色惨然,黯然回到西侧相府众人当中。只是现在再无一人向他瞧上一眼。惠灵王亲斟一杯酒,缓步走到李冰面前,声音竟是少有的高昂:“如此剑技,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不但致武之称非你莫属,今后你更是我撵昀新任御林右卫。本王赐你满饮此杯,待到春狩结束,回宫正式加封。”
李冰一愣,虽然剑技自己获胜,但尚有弓射未比,怎能受这致武之称?面上不禁露出犹豫之色。却听有人高呼:“致武,致武。”旋即无数人随着应和,声音由小而巨,数万人齐声高呼之下颇有地动山摇的声势,惠灵王环顾四周,微微一笑:“你看到了,三军将士众望所归,弓射一节又何碍大局?”李冰在万人高呼声中亦不禁热血沸腾,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朗声道:“谢我王恩典。”
四周将士见李冰饮酒受封,整齐的高呼声登时连成一片欢呼声,犹以神机营将士更是兴奋。
随着军狩,武演相继落幕,整个春狩也接近尾声。
当夜,惠灵王特许整个营地子时之前不禁喧哗,除负责正常防务的兵士之外,军中取消禁酒令。整个营地一片欢腾,醉酒狂歌,正是男儿本色。不论是军中将士抑或撵昀王室,人们讨论最多的依然是李冰。坠星山中智破狼疾,近畿二军,武演场上一剑扬威,李冰在撵昀已俨然是风头最劲第一人。
断水侯营帐之内更是喜气洋洋,除了林抗和陶令这等侯府核心人物,景心和谢无霜亦伴在李冰身旁,断水侯脸上露出这些日子来少有的轻松表情,举杯笑吟吟的望着李冰:“此次王兄授你御林右卫,便是连本侯也有些意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道:“撵昀御林左右卫是王城防务最高武职,王兄明知小冰你对王储人选的倾向,仍肯将御林右卫相授,想是心中对王储人选终于做了决断,撵昀之幸啊。”说着长舒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来的担忧烦恼,似乎都在这一叹之中飞散。
陶令把玩着手中酒皿,突地笑出声来:“今日大王授李兄御林右卫之时,郑梗老儿的那副表情,当真是让小将一辈子也忘不了。”众人闻言均是面带微笑,便如林抗般老成,也是露出忍俊不禁之色,叹道:“今日这一战实在太过凶险,小冰真气虽强,但招式也实在太过简单,若非那吴子轩莫名其妙的冒进,中了小冰诱敌之计,此刻结局…….”说着连连摇头,显是心有余悸。
李冰心中尴尬,自己招式岂只是简单,根本就是大糟特糟。尤其最后那三剑直劈看似霸气十足,实是自己根本想不到更巧妙的招式,只好用真气硬撼吴子轩。眼见一旁的景心和谢无霜满面担忧之色,知道此事若不解释清楚,她们心中总是难安。哈哈一笑道:“其实吴子轩中计也并非莫名其妙。”见众人露出愕然之色,李冰当下将秦麟来访,自己做戏假扮内伤未愈等等一一详细说来。断水侯忍不住哈哈大笑:“那秦麟自以为老谋深算,一向最喜算计他人,谁知此次反而落入自己毂中,当真好笑。”林抗,陶令亦是大笑绝倒。
谢无霜看见景心掩嘴轻笑,虽不明白这其中巧妙之处,也跟着咯咯笑个不停,倒让众人又一阵好笑。
月光透过帐帘斜照入来,李冰看着景心脸上微露倦色,心中怜惜,笑道:“天色不早了,明日尚要陪大王闲猎,侯爷,是不是…….”,
断水侯点头道:“今日就散了吧,免得你们几个明日无精打采,莫要被猎物反捉了去。”当下众人纷纷散去,谢无霜亦在李冰的劝说下随镜儿乖乖回帐。一时间留在营帐前的只余李冰和景心二人,李冰微微一笑:“走罢,我送你回去。”
巡营兵士见到李冰与景心都是行礼肃立。自从吴子轩在数万人面前向景心赔礼之后,所有人对景心不敢再心存一丝不敬,而景心亦不再刻意委屈自己,梳洗之后,那清丽的容颜,流露出的无双气质,更让人有不敢仰视之感。
夜风微微,撩人心绪。从军狩到武演,数日来,景心无时无刻不在为了李冰牵挂担心。但到了此刻得以和李冰独处,心中只觉平安喜乐,万千话语,一时竟觉得多余,不如默然。李冰见景心默然不语,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眼看到得风舞公主帐前,景心突然脚下一绊,李冰忙扶住她双臂。但觉轻纱之下,有一物触手冰凉。形状竟似一把短匕,李冰愕然道:“这是什么?”景心脸上一红,低头啜嗫道:“没什么,只是….防身之物。”
李冰心中一酸,柔声道:“傻姑娘,有大哥在你身旁,还要这劳什子作甚?一个不慎,伤了自己怎么办?”景心眼中一红,露出欲语还休的表情来。李冰深深望了她一眼,轻声道:“夜了,回去吧,小心着凉。”
景心微微点头,转身回帐,心中欢喜无限,回味着李冰话语之中的关切之意,两行泪终是忍不住滑落下来。独在深宫十九载,不论是在小晋的寂寞抑或撵昀的委屈,亦不曾如此失态,可是此刻明明心中欢喜,却无法抑制泪水,人的情感,当真奇怪。
转身望着李冰背影远去,景心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匕,轻轻抽出半截,那短匕月色下寒光绽然。喃喃道:“大哥,你知道么?这把匕首是景心为自己准备的,如若今日你万一不测,景心便陪你一起去。”
泪水再也止不住,一滴滴打在匕首之上,折射出微微寒光。谁能体会到那种生死相随的心情?比起李冰当时在武演场上的凶险,她在台下经受着的担忧,才是更为断肠的痛楚。
寒光一闪,那匕首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弧线,景心含着泪,微笑着看那匕首远远飞了出去,心中轻声道:“都是自己多心,大哥自有上天庇佑,我还留你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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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三军先行入山布防,随即撵昀王室入山闲猎。李冰亦随驾入山,由于昨夜一夜好睡,大觉神清气爽。和杨再思在外围闲聊。
惠灵王在几个皇子及一干朝中重臣的陪同之下,在一处地势疏缓的林中寻找猎物,众将士随侍追赶猎物,彼此招呼,极是热闹。灌木丛中响动,两只狍子被随侍赶出藏身之地,惊惶逃窜,远亭搭弓射箭,弓弦声响,一头急奔中的狍子应声倒地。李冰眼中闪过赞许之色,那狍子皮厚,身形又极是灵敏,远亭能一箭中的,足见弓射之术不凡。惠灵王大笑道:“好,好。”眼见另一只狍子向林中逸去,突地兴致大起,策马向林内追去,余人惊道:“大王慢些。”纷纷拍马追去,惠灵王座下是名马踏雪,一时间却哪里追得着。眼见那狍子钻过一个缓坡上的灌木丛,向林深处逃去。
若然是平常驽马,要经过缓坡上那片灌木丛,非得缓蹄顺坡而上不可,但那踏雪天生神骏,此刻跑发了性,怎肯放缓步伐。眼见踏雪速度越来越来,惠灵王在马上已有驾驭不住之势。李冰和杨再思对望一眼,心中大叫不妙,忙拍马赶上。踏雪疾驰到缓坡上那片灌木丛前,后蹄一蹬,在众人惊呼声中凌空跃起。
所有的变数,便在此刻被注定。随着踏雪高高跃起,病体虚弱的惠灵王再也无力控制那股猛然跃起的冲力,在半空中从马背之上跌落下来。万物突然间似乎静止了,只有惠灵王落地时的一声低呼重重的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底。就是这一声低呼,令到天下色变。
断水侯急奔上坡,扶起昏迷不醒的惠灵王,声音中掩不住的惊惶:“快传医者,快!”片刻死寂之后,众人登时炸开了锅。整个撵昀王室,处于一片徨乱之中。
李冰目睹巨变,脑中亦是一片混乱。目光茫然四望,突见郑梗也是一脸愕然,但望向身后的郑行之和犁铧的目光之中却异芒连闪。李冰心中一惊,突然把握到此事影响之大,惠灵王本来已露出立远亭为储君之意,只是尚为宣布便有此突变。如若惠灵王一个不测,李冰打一个冷战,已预料到后果的严重性,不但是撵昀权力中心要经历一番暗战,此事如若传了开去,随时都可能引发其他变数。这番心思动于一念之间,转头向杨再思道:“再思,你速告知陶统领,让他带神机营封锁营地山路,任何人不经侯府允许,不得私自出营。若有违者,不论身份,都先扣留下来。”杨再思见李冰面色毅然,明白兹事体大,忙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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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冰在王帐前忧心如焚,医者进去有一个时辰了,也不知惠灵王情况究竟如何。几个皇子和撵昀王室都聚在帐前,人人面色徨然,相望之间,俱能看到对方眼中深深的忧虑。当然,有些人的心情会更复杂。
帐帘一动,断水侯和郑梗两大重臣已出得帐来。郑梗环顾众人,高声道:“大王不过受了些许轻伤,受了些惊,没有大碍。此刻需要静养,大家这就散去吧。”断水侯面色苍白,不发一语,只是缓缓点头。
众人闻言心中稍松,虽然犹有担忧之色,依旧纷纷散去。郑梗却向远志打个眼色,一同离去。李冰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下惨然,这惠灵王,毕竟是撒手去了。
断水侯和郑梗如此说,不过是为了暂时安定人心,拖延时间以做安排。待到回到鲁定,再也瞒不住的时候,才会仆告昭示天下。王薨于外,秘丧不发。自来便是不移的定律。
春狩队伍当天拔营而回,傍晚之时回到鲁定。侯府当夜灯火通明,以长子远亭为首,一干拥护远亭为储君的朝臣将领尽聚一堂,商议对策。
第二日,狼疾军,神机营如临大敌,外城四门盘查极紧。近畿军参与军狩的兵马非但不退,反而从放马原另调五万精骑,于城外五里扎营。便是平日不闻政事的百姓,也料到定是出了大事。惠灵王已薨的消息,在撵昀王室更是公开的秘密。十余精选出的斥使队分赴边关,在安抚军心的同时亦有监军防边使命。
第三日晨议,一众朝臣为了惠灵王德谥号争执不下,有说惠灵王慈惠爱民,谥号为“文惠”者,有道惠灵王布德执义,谥号为“穆”者,本来惠灵王克定怀安祸乱,以战安国。谥号以“武”或“威”最佳,只是惠灵王乃坠马身死,冥冥中似有天理报应,是以这两个谥号反而无人敢提。最终断水侯一锤定音:王兄慈惠爱民,昭劳有德,谥号便为“文昭”,众臣这才均无异议,谥号一定,撵昀正式向天下诏告惠灵王薨的消息。是日,满城白幔,万民披孝。
三日后,各国诏书哀悼,纷纷派出吊奠使团出使撵昀。
事态的发展如狂风骤雨般,让人喘不过一丝气来。李冰这几日亦是日夜操劳,白日要处理府中各种事务,每晚还要与断水侯及一干朝臣商议立储之事。虽然拥立远亭的呼声极高,但以郑梗为首,拥护远志的一众朝臣,态度亦是极为强硬。相府一系与侯府一系在朝中一时相持难下。
这夜李冰满脸疲惫回房,已是后半夜,零儿竹儿却还等在门口,李冰心中歉然,但不论自己说多少次,她们总是要等自己睡了会休息。
竹儿捧上早已温好的莲子羹,轻声道:“公子,趁热吃罢。”李冰却恍若未闻,怔怔瞧着窗外夜空。这些日子来与侯府门前夜夜车水马龙不同,相府总是一片平静,但越是如此,李冰心中越是难安。那黑漆漆的相府之中,究竟在酝酿着什么?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会有片刻宁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