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暮。
断水侯深知李冰言不轻出,出则必有所据,“皇长子有危”几字便如晴天霹雳一般响在耳边,面色登时大变。
古峙的浮出水面,使得李冰对鲁定整个局势进行了颠覆性的重新估计。无数重要关节瞬间在心中一一贯通。当此远亭远志储位之争正在紧要关头之时,任何一人一旦性命有忧,乍看似是另一人失去争位劲敌,为最大受益者。但稍加推敲便知,余下一人亦同时成为最大嫌疑者,登成天下人众矢之的。若再有心怀叵测者暗中煽风点火,尽失撵昀臣民之心,只是早晚之事。如此一来,最终得天下利者,唯有――远举。
李冰想通关节越多,心中却是越寒。这幕后布局之人心计之深沉,计算之精准,实是骇人听闻。上至郑梗,断水侯这等久历风浪的重臣,下至撵昀民心,无不成他手中随意遣动之子。一石二鸟之计,便欲图整个天下!
李冰看破全盘谋划,双眉紧锁,缓步度到窗前。心中仍有四字不解:何时?何人?现下远举在暗,远亭远志二子均在明处,他何时下手,又向谁下手?这才是关键所在!
眼望夜空中繁星闪烁,看似漫天散落。李冰却知这万千星子俱得遵循宙宇法则限制,各自依律而行。拨开表面迷雾,其实真相往往很简单。李冰心中灵光一闪,终于把握到关键所在:局势无论多复杂,让远举稳坐储君之位才是最终目的。远亭有叔父刘不弃襄助,断水侯等一众重臣拥护,今晨得萧敬表态拥护。其实力决不可轻动。纵然杀了远志,将远亭推向天下悠悠众口之前,远举亦绝无可能稳坐储君之位。换言之,远亭才是最佳下手目标。
而今晨萧敬表态,使得储君之位向远亭倾斜,眼见局势即将大定。迫的那暗中谋划之人必须尽快行动。而只有在今夜行动,才能造成远志眼见大势将去,欲弑兄夺位的假相。稍早稍晚,都难天衣无缝的将罪名栽在远志身上。李冰盘活全局,心中疑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惧:便是今夜,远亭大危!
断水侯一直在旁静静,此刻见李冰面色大变,急道:“究竟何事?”李冰强定心神,向断水侯道:“侯爷速带神机营人马入宫,细节待在下回来慢慢回禀。”说罢身形一晃,急急向王宫驰去。
断水侯望着李冰身影没于夜色之中,喝道:“来人,传我急令。命陶令速带神机营随我入宫。”撵昀律法严明,狼疾军,神机营分管内外城,各不统属。带神机营强入内城王宫,无异于起兵造反,断水侯却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足见对李冰已是全心的信任。
*** *** ***
静夜,正当入好梦。
突然王宫方向一道火光冲天,将鲁定半个夜空映的通亮,预示着今夜绝不寻常。一道在夜色中急行的身影一顿,随即以更快的速度向王宫方向驰去。
看着火光映天,耳畔隐隐传来人语杂乱,钟锣示警之声。李冰心中惨然,料不到古峙竟会这么快便动手。德布门前,狼疾军副统领张远一脸惊惶,全然乱了阵脚,除了不住大叫“有刺客”外,所下之令俱是莫名其妙。即便狼疾军训练有素,在张远不知所云的指挥下亦是乱作一团。
张远看到有人向门前急速而来,慌忙喝道:“什么人,站住。”李冰见是张远当值,场面又混乱如此,心中一叹,这张远昏庸糊涂,显然是早选定的替罪羊。无暇同他纠缠,身形向门内逸去,喝道:“大闭四门,一队入宫保护诸位皇子公主,一队搜查刺客,一队灭火,余下众人擅离岗位者,杀;自乱军心者,杀。”
即便在一片混乱之中,李冰的喝声亦是清楚的响在每个人耳边。狼疾军兵士登时一怔,待得看清李冰面容,混乱局面登时平复。
李冰眼看便要进入德布门,突然身后一人喝道:“留下人来。”语音未落,一股凌厉剑气已迫向自己后背,李冰脚步一错,堪堪避过剑锋,顺势转过身来,不禁大惊。古峙正一脸冷然的瞧着自己,手中长剑在火光下吞吐不定。
古峙既已站在自己面前,那么远亭…….李冰心中一颤,不敢再想下去。古峙声音一如往常般冷漠:“不知李将军深夜入宫,所为何事?”眼见狼疾军已隐隐将自己围在当中,李冰虽然心急如焚,但知此刻绝鲁莽不得,冷然道:“大王特许在下内城行走之便,又怎入不得?倒是统领怎会在此?今夜似乎该是张副统领当值吧。”
古峙微一迟疑道:“本统领惊闻王宫示警之声,是以匆忙赶来。”李冰冷笑道:“原来古统领反应如此迅速,匆匆赶来都是全副甲胄,装备齐整,毫无差错。”古峙一愣,下意识扫视一眼自己装扮,眼中闪过一阵错愕尴尬之色。
夜风轻送,古峙站在上风处,李冰登时嗅到一股古怪的味道,隐隐有种刺鼻恶臭,但凭李冰此刻感官之敏锐,依然分辨出其中有股淡淡的硫磺味,那股恶臭,显然是古峙欲掩盖自己身上硫磺之味而故意加上去的。
李冰心急如焚,语气已是极不客气:“现下王宫大乱,统领不去抓捕刺客,却只是好整以暇的同在下闲扯,是不是已知晓了什么内情?”说着盯着古峙,双目神光大盛。古峙在李冰逼视之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之色,随即大怒,喝道:“你深夜徘徊王宫之前,本统领看你才是刺客,给我拿下。”军令如山,狼疾军一众兵士虽然面有犹豫之色,仍然刀剑尽出,眼看便要扑上。
突闻长街尽头一人大喝道:“何人敢动?”李冰闻言心中稍宽,转过头去,陶令一马当前而来,一旁赵永相随。身后尽是黑压压的神机营兵士。片刻间已行至德布门前,刀光如雪,枪尖泛寒,两军登成对峙之局,春夜柔柔之风登时变的凝重阴冷起来。古峙一愣之下大怒,喝道:“陶令,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带兵入内城,想造反么?”陶令冷冷一笑,却并不答话,手一挥,身后抢出一队兵士,将李冰护在当中。
一人从陶令身后纵马而出,正是断水侯,此刻面色肃然,沉声道:“是本侯给的胆子,古统领觉得有何不妥么?”古峙大惊,今夜行动极是机密,怎地连断水侯都惊动了?微一迟疑,行礼道:“见过侯爷。”举止间已颇有些进退失据。断水侯寒着脸毫不理睬,眼带征询之色,向李冰望来。
李冰面色惨然,观古峙此刻举止,远亭多半已遭毒手。但此事关系太大,若不亲眼相见,亦不敢断然下结论。向断水侯走近几步,心中筹措着解释的言词。
王宫之内火光渐渐熄去。一个狼疾军伍长踉跄跑来,惊惶之下连断水侯都没瞧见,向着古峙颤声道:“禀…禀统领,皇长子他,他不幸……”眼中尽是惊惶之色,不敢再说下去。断水侯大惊失色,喝道:“皇长子怎样了,快说,不然本侯立时斩了你!”那伍长见一向温文尔雅的断水侯发怒,吓得浑身发抖:“皇长子他….被刺身亡……”几个字讲的结结巴巴,听在当场众人耳中却无异于天塌地陷,皇子被刺,疏忽职守那可是灭族之罪。更何况长子远亭极有可能便是撵昀未来之主。此事太过骇人听闻,人人俱是呆立当场。
断水侯身形一晃,几乎落下马来。面色瞬时变的极为难看,向陶令喝道:“带兵入宫,本侯要亲自搜查刺客。”李冰一直盯着古峙,见他目光中异芒闪烁。心中一动,忙向断水侯道:“侯爷不可,神机营强入王宫,恐惹朝野非议。”断水侯缓缓恢复平静,醒悟道:“小冰,陶令二人随我入宫。”转头向赵永道:“你率人原地侯命,若事有不妥之处,不必顾忌!”这番话言下之意显然已是对狼疾军起了戒心,暗示神机营若情况有变,随时都可强行入宫。赵永及神机营将士均是高声应和。
古峙眼看着断水侯,陶令,李冰三人进入王宫。心中百味杂陈,眼前突然浮现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寒风中蜷缩街头,无助的品味着死亡前的恐惧。是那个人轻轻抱起他,在他宽阔的臂膀里,少年得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丝温暖。他授少年绝技,且让其加入军旅以做磨练,却严禁少年向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我辈男儿立于天地,凭的是手中剑,胸中计。而非他人之力。”王逸孤傲的身影,寂寞的笑容仿在眼前,古峙那在惨烈沙场上都冰冷如铁的心,此时竟有些酸涩:“恩师,弟子定会助少主成就大业,为恩师雪冤,还我王门浩浩雄风!”仰头望向深沉夜空,无数火星悠然飞升,明灭之间竟似将古峙的几丝魂魄也带入那无边夜色中去。
王逸在天之灵若知撵昀今日若此,又会作何感想?冥冥中的命运捉弄,又能怪得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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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远殿。
虽然结果早在李冰预料之中,但目睹远亭颈中那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李冰仍禁不住全身发冷。自己终究是慢了一步,无法阻止这兄弟相弑的人伦惨剧。远亭面色安详,平仰于床,显是在梦中被人以快剑取了命去。致远殿的廷侍廷女,当值护卫均是人人低服于地,浑身颤抖。
断水侯面色铁青,面色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今夜四门当值校尉,服侍皇长子起居一众廷侍,都拿下听候发落。”转头向陶令道:“敲响定国钟,朝臣连夜议事。”那定国钟乃是撵昀开国之主鲁王所立,非到亡国灭族的紧要关头,决不能轻动。撵昀立国四百年,不过敲响两次而已,一次是韩堂风挟风雷之势席卷撵昀,另一次便是怀安侯兵临鲁定百里之地。而今定国钟再一次响起,将震碎多少人梦中的宁静?
钟声在夜空中远远传了开去。断水侯低声向李冰道:“小冰你回去早做布置,府中一切,随你任意调动。”李冰点点头,面色凝重:“侯爷切记,议事之时不可轻言,以免小人趁乱取巧。”李冰虽已料定是古峙所为,但无凭无据,若轻言指证,只会徒乱大局。更何况此刻指证古峙甚或远举,反让远志有机可趁。
一念至此,李冰心中一惊,隐隐察觉自己从德布门前古峙现身,料知远亭已遭不测之时,心中便存了事已至此,不若牺牲远亭以换大局安定之心。虽然李冰自问并非假仁沽名之辈,但背上依然冷汗淋淋,“小毒成就大仁,小仁方是大毒”,这千古无奈之事,自己终究是避不过,逃不了。
现下最为紧要的,是如何面对远亭叔父刘不弃及萧敬。惠灵王惊崩,军心本已不稳,如今再有皇长子被刺,若不能给撵昀臣民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局面便有失控之势。
那幕后谋划之人下一步棋,又将是如何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