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道，青石碑。
碑上所拓的朱漆早已在岁月中的打磨中尽数褪去，只余下刀凿斧刻的痕迹依旧清晰。虽然夕阳的余晖将整个石碑柔柔浸住，裹着暖黄的光，但‘清乐镇码头’五个字却依然倔强的散发着青砂石原始的气息――冰冷，坚硬。
它已在这里寂寞的伫立了数百年，冷眼瞧着这芒水江畔的铅华忽明忽灭，人事遽落遽起。而在它旁侧的芒水一如千百年前那样奔涌着，放眼望去，整个芒水江面竟是被来往的商船全然覆住了。
纵然是秋意迫人，码头上的气氛却还如三伏天一般的火热。货夫们大都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肌肉来，汗珠在黝黑的皮肤上缓缓滚动，在夕阳下折射出别样的光芒来。在嘈杂的吆喝声中，无数货物被装卸，再运往四面八方。
码头沿岸一些挎刀的汉子不住来回巡视。江风起的时候，衣襟微微扬动，便露出他们领口一个绣工精巧的“七”来。肃然的神色在一片热闹景象中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紧紧握着刀柄的手与眼光中的寒意，似乎在隐隐暗示，这金粉繁华的背后，依旧是个乱世。
离码头不远，便有数百间宽敞的仓房，分别隶属不同的商号，都是用来货物暂时搁置周转之用。本来江边潮气，不宜于贮存货物。但发货的商号，装货的过程，接货的船只，运货的人手，乃至天气好坏，江流的大小。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导致货物受阻滞留的情况。尤其是如清乐镇每日货物吞吐量这般巨大，这种情况更是家常便饭。是以对于那些只缓几日便可周转的货物，这些仓库正是绝佳的去处。
因为有近百间大库房，货物周转又是极快，是以平日里几乎有一半是空闲着的。但今日这些库房前竟比码头还要热闹几分。库房间的道路不可谓不宽，却被无数等着入库的货物车辆堵的水泄不通。大商家有自己商号的库房，自然不用愁。但却苦了那些做些小买卖，赚些辛苦跑路钱的小商贩。货物找不到安置的地方，发不出去，收不回来，性子躁些的货主已经开始骂娘了。
“老三，这几日也太邪乎了，”一个商贾望着库房前拥着的车马，抱怨道：“我在清乐镇做了这么多年买卖，也没见过这等阵仗啊。”
“谁让咱走霉运，正摊上这个时候呢，”一个年轻些的汉子深深一叹，“短短三百里的水路，蛟牙马帮占着上游，七城盟倨着下游。他们这一撕破脸，商线便被截成两段，这哪能不乱呢。”说着望望身后七八车货物，愁眉苦脸道：“便连咱们这几车药材，若要再找不到安置的地方，秋雨一起，怕也是要赔进去了。”
先前一人左右一望，神秘道：“不过我听说蛟牙马帮的人前日在镇外的密林里吃了个大亏，似乎已经不行了。现下就盼着七城盟的人趁势赶紧着把商线打通，我们这几车货也还有救。”
“这位老兄，你说蛟牙马帮的人吃了大亏，能和小弟详细说说么？”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中年商人骇了一跳。转过眼去，一个青年正微笑着望着自己，身后还立着十几条汉子，人人目光凌厉，瞧来都不是寻常之辈。
那青年向身后的汉子一望，笑道：“小弟也是行商的，如今碰上这等难事，却连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莫名其妙，老兄若是知道，还请多说说，权当给小弟个明白罢。”
中年商人在青年清亮的眼眸中看不到丝毫的恶意，渐渐放下心来，“唉，也难为了你们这些后生娃子。”叹一口气道：“蛟牙马帮和七城盟的人在这清乐镇起了冲突后，听闻蛟牙马帮的把头儿常青虎亲自带了数百人来接应。和七城盟的人在镇外的那片狼哭林厮杀了一场，后来似乎是败向东南去了。”
“东南？”那青年眼中神光一闪，随即笑道：“是砀山山脉？”
中年商人摇着头，“这个就不太清楚了。” 李冰正待再问问，车队中突然微微一阵骚乱，前面的货主纷纷大声道：“蔡老板，库里还有地方么？”
李冰身旁的中年商人也向前面挤着，口中大喊着：“蔡老板，我这药材耽误不得啊，给……”随后的话语便被其他人的声音所淹没。纷乱中，一个满面精悍之色的中年人分开众人，摆手示意让货主们静一些，大声道：“众位兄弟，我这崇觉仓房便是再大，却也装不下这许多货物。实在是没有地方了，大家还是趁早另想办法吧。”
蔡老板眼光一转，见到李冰一行人。面上微微一愕，随即现出喜色来，迎上几步道，“李公子，今日是来取货的么？这便里边请。”李冰微微一笑，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随那姓蔡的商人的向库房行去。
掩上店门，那蔡姓商人突地躬身行礼：“蔡洛见过堂主。”清乐镇的一个仓房掌柜，竟然叫起李冰堂主来，这本是极为突兀的事情。此刻非但李冰神色自若，便连李冰身后的十余条汉子也毫无讶色。自从跟着这位堂主做事，比这还要离奇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
李冰望着窗外犹自不肯散去的货主们，突地轻声一叹，“总是生计难讨，”指着先前那两个药材商人道：“给他二人找个地方安置货物罢。”
“是，堂主。”蔡洛向窗外一瞟，“属下这便着人去办。”
李冰回头望望身后十余条汉子，淡然一笑，“蔡香头是我半年前派到这清乐镇作买卖的，在帮中的身份只有我堂少数几人知晓，此后……”说着语气微微一顿，“你们是我一手挑选出来的，此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明白。”众人心中凛然，李冰这番话表面上看似轻描淡写，实是在提点自己对今日之事谨言守口。
蔡洛面上神情焦虑中带着几分欢喜，“属下几日来无时不在盼着堂主的消息，没料到堂主竟然亲自来了，那么把头儿的事便定有转机。”
李冰听着外面不住有人来打听有没有置放货物的空房，摆手道：“内堂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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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把头儿退向砀山分脉，兄弟们死伤多少？七城盟人手如何调动？再没有丝毫的准信么？”听完蔡洛说完近日来搜集到的消息，李冰不禁眉头微皱。
“是属下办事不力。”蔡洛面上涌起一阵羞红，凭着他的精明，这半年来在清乐镇甚至磐野城都拉起了一张不小的情报网。有关七城盟情报源源不断的在他手里集中，然后再传到蛟牙城。可是如此关键的时候，自己却连个准信儿都查不到，确是心中羞愧，“此次七城盟的消息封锁的极是严密，属下竟是打探不到丝毫有用的消息。”
“七城盟此次行事如此谨慎，瞧来真是要对咱们马帮下狠手了，怪不得你。”李冰轻声一叹，将眼光转向窗外，码头上的忙乱景象进入眼底。
“那是什么人？”李冰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红衣大汉的身上，那汉子模样瞧来甚是威武，正对几队七城盟的巡哨下着什么命令。
“是林易弧的亲信汪海，和属下有过几次来往，此次专门派来打理清乐镇的事务的。”蔡洛瞧着李冰面上露出沉吟之色，已隐隐猜出李冰心思，“属下也曾想从他身上下手，可是此人平时虽也贪些财物，但此次却口风极严。属下几番试探，都不得头绪。未得堂主命令，又不敢用其他手段，以免自暴身份，打草惊蛇。”
“贪财者必贪生，此次也唯有担些风险搏一搏了。”李冰在窗前缓缓踱了几个来回，目光中寒芒一闪，“你去引他进来。”说着眼神示意，十余条汉子分布四方，将所有退路尽数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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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堂蔡洛的笑声由远及近，“汪兄，你是林盟主面前的红人，便好歹替在下说两句话，想想办法把在下仓里的货先发了吧。”
随即一个有些嘶哑的嗓音透着十足的傲慢，“蔡掌柜的，你也知现下的情况。不好办呀……不说这个，先看看你新近得来的宝贝。”
“一定让汪兄满意，这便内堂先请。”蔡洛的笑声中陪着几分小心，说到‘先’字时语调却是略微拖长了些。越是细节小处越是能看出一个人的能力来，蔡洛如此既是告知里面的人先进来的是汪海，同时自己在后也堵死了汪海的退路。
门帘一挑，汪海已跨进内堂来。门边上早就蓄劲待发的几个汉子立时发难，锁喉，拿肩，绊腿，动作极是凌厉。
汪海能得林易弧的赏识，却也实非易于之辈。突遭大变，却丝毫不见慌乱。身形微侧，左右两掌连环而出，劲气逼人，将两个汉子势在必得的招式挡下，掌上功夫竟然大是不凡。
汪海极是乖巧，躲过了两人联手一击，正待出声示警时。只觉眼前人影一晃，随即一阵冰寒之气涌来。胸口一窒，那一声呼救竟是生生被憋在喉间发不出来。汪海掌力再发，向眼前人影袭去。惊骇之下，这两掌已是运足了十二分的力道。谁料甫一出手，便觉腕间一痛，自己号称开碑裂石的一双铁手竟是被人拿了个正着。
正待运气甩脱，只听得一声脆响，一阵剧痛自手腕上传来。偏偏胸口气息仿佛被那股寒气冻结了一般，大痛之下竟是连一声惨呼也发不出。随即膝间一麻，不由自主的歪倒在地，跟着寒光闪动，一把匕首已指在自己脑后。
汪海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骇然瞧着面前显得有些文秀的青年，怎也不相信自己一双铁掌竟会被他谈笑间折断。
“汪兄，我倒有些小瞧你了。”李冰悠然自若，仿若他从来便未离开过那椅子一样，“你脑后那把匕首便是砀山出的精铁炼的。你说话时要多注意，若太大声，没准他会听出乡音，想和你亲近一番呢。”
汪海心中发冷，嘶声道：“你们好大的狗胆！敢来清乐镇闹事，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汪兄到了此刻依然如此威风，倒是让小弟我有些佩服。”李冰缓缓站起身走到汪海面前，面上表情似笑非笑。突地伸手在汪海肩上轻轻一拍。
汪海只觉半边身子发凉，半边身子却是滚烫。五脏六腑在这忽冷忽热间仿佛便要爆开一般。神智却偏偏极为清醒，每一分痛苦都必须完全的承受下来。
他在七城盟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刑讯逼问倒也见过不少。但如李冰这般一问不发，便先施辣手的却从未见过。“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汪海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已是倾尽了全力，声音却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
李冰只是冷冷瞧着他，目光沉静的近似冷酷。而汪海那种嘶号翻滚，青筋尽露，偏偏连一声也发不出来的惨状，连一旁的汉子们瞧着都不禁动容。
“堂主，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够……”蔡洛半辈子在刀尖上走过来，此时竟似也不忍再看下去。
“不够什么？想说我不够光明磊落，厉刑逼供是么？”李淡淡一笑，望着窗外暗红色的天穹，眼中满是萧索之意，“当你在得失之间辗转过后，声名荣辱便不会再如当初那般重要。”说着心中一痛，沈剑白在月色下含笑而去的面容在眼前突然无比清晰，“更何况有些事情，为侠者是做不了的。”
火烧云在他眼中渐渐褪去暖色，那不起波澜的眼眸深处，当真如他的手段般冷酷无情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