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们打破门,也能再顶一阵子,”鹿尘回头望着震动的石门。
“我……”百里子鸢的脸色突然有些奇怪,“我怎么听见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百里子鸢和百里未央躲避着火苗冲进大殿的时候,鹿尘正拄着长枪,半跪在那个圆圈外端详那具尸体。
百里子鸢畏惧地用脚尖挑了挑一具死尸,而后忽地跳开,担心他猛地坐起来抓住自己。
死尸还是静悄悄的,她下着胆子上去,拿衣袖垫着推了尸体一把,却没能把它翻过身来。她惊异地检视了尸体,发现竟然他的整块胸口诡异地和地面的青砖融合在了一起。
百里子鸢却靠近去看骑着马骨的骷髅。
地砖上残留了他临终以巨大的古刀留下的字迹。
“乌鲨,暴戾的血裔,武神的诅咒。”百里子鸢轻声念了出来。
“子鸢子鸢,别看了!”百里未央上去推百里子鸢的肩膀,“别看了,快点和鹿尘一起找路啊!”
百里子鸢没有起身,而是粗暴地把百里未央推了出去,他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声音也嘶哑,“不要……未央还有鹿尘,你们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过来!这里……有点不对。”
鹿尘也发现了百里子鸢的异状。
大殿里有两种低沉的龙吼声,来自鹿尘手上龙渊枪,它不安地剧烈震颤着,白银镶嵌的龙牙上流动着活物一样的光芒。
而一起震颤低吼的是那柄乌青色的刀,似乎两件武器都要挣脱主人的控制,刀身敲打着骷髅的肋骨。
“什么人?”百里子鸢忽然转身大吼。
鹿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陈列在帷幕后的巨大棺椁,而棺椁前站着一个人。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远远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见他嘶哑地笑了笑。
是很久以前鹿尘在烟江都城见到过的那个叫河涯的老人。
“你们终于来这里了。”河涯笑着。
“河前辈!”鹿尘跳起来指着那个人影,“是你让夏默年引诱我们进来的!”
“你们中有一个人是乌鲨的主人,它在等你们,等暴戾之血的继承人。”河涯走向三个人,“但是,它也在选择它的祭品。”
“祭品?”
“对,献祭。这样才能解开它本身的诅咒。”
鹿尘忽然起身,他撞倒了同样蹲着的百里子鸢,鹿尘在大吼中全力迎上河涯。
火花四溅,龙渊格住了河涯的长刀,巨大的金属震鸣声令人觉得像是牙齿里咬着砂子。
鹿尘被巨大的力量推动着退后,刀锋几乎贴在了他的鼻子上,他膝盖着地,艰难地顶住了对方可怖的力量。
百里子鸢倒在一边,浑身都是冷汗。
河涯忽然拔刀扑向他,根本没有任何征兆。
“河前辈你?”鹿尘抬头,看清了对手的脸,心里彻寒,忽然涌起的恐惧令他的双臂在瞬间几乎完全失去力量。他不能确信那是不是河涯,确实是那张熟悉的曾经慈祥的脸,可是他在河涯的眼眶里看不到黑白的区别,瞳孔像是融进了眼白里,灰蒙蒙的一片。
河涯的脸不知怎么的变形了,像是面部完全失去了控制,森然的白牙也从唇边暴露出来。
“呵……呵……呵……”河涯的呼吸粗重而漫长,像是极度的疲惫,可是枪上传来的力量却一波一波地增大着,他没有穿戴护膝,膝盖顶着地砖似乎要裂开似的。“呵……呵……呵……”河涯还在重复着这个困兽般的声音。
鹿尘要紧牙关抬起头,他再次看清河涯的脸,忽然明白了那声音的意思。
河涯竟然是在笑,笑声憋在喉咙深处,随着喘息一阵一阵。
“鹿尘!”百里子鸢全身绷紧,握着乌丸的刀柄,却不知该怎么做。
“扎……扎他的背后!”鹿尘的双臂渐渐开始颤抖,“他的魂已经没有了,他不是那个河前辈!”
百里子鸢不再犹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的恐惧,大吼着冲了上去,乌丸对准了河涯的右肩扎了下去。
刀锋轻易地破开了皮肉,温热的血溅了百里子鸢满手,随后百里子鸢感觉刀锋触及了硬物。那是老人的肩胛骨,百里子鸢明白过来,心里一颤,手上的力道小了下去。
鹿尘感觉到龙渊上的压力忽地减轻了,就在同一时刻,百里子鸢看见那双不分黑白的眼睛慢慢地转过来对着自己,河涯的脸上没有痛苦的神色,喉咙里依旧是低沉的“呵呵”声。
那是死人的眼睛!
百里子鸢几乎要喊出来。
河涯的瞳孔开始扩散了,只有死人的眼睛才是这样的。在汝阳王府战后的护城河河滩上,河水是红的,他看见无数双这样的眼睛静静地面对天空。
短暂的失神令百里子鸢失去了退避的机会。
河涯的手臂仿佛一根铁棍,挥过来重重地击打在她的侧脸,一口鲜甜的血喷出去,百里子鸢翻滚着倒地。
半边脸完全地麻木了,百里子鸢不知道是不是一侧的整排牙齿都掉了下来。
河涯转过了崩口的刀,踏上一步。
“不要过来!”百里子鸢对着扑来的百里未央大吼。
可是太晚了,河涯再踏一步右转,他高举着战刀把扑来的百里未央扫向骷髅手里的乌鲨。可是河涯接下来的一步没有踩实,背后狂龙的咆哮声,百里子鸢在这个间隙里扑了出去。
“这个人……这个人疯了……”鹿尘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
“我们快离开这里!”百里子鸢说着去看未央,未央昏死在乌鲨的旁边。
乌鲨浑身散着乌青色的光,它在吞噬百里未央!
晚了!百里子鸢想上前去挽回已经太迟了。
多年前她想要保护百里未央,可是无能为力,多年后的尽头,她同样只能看着。
百里子鸢的眼睛湿润了,她的白瞳逐渐变成猩红色。
瞳术·爆血·四大基色·杀戮,罪与罚的领域,正在开启。
“如果外面那几十个行尸让我们出去的话……”鹿尘似乎没有注意到百里子鸢的变化,他紧紧地抿嘴,全身的姿势缓缓下沉。
龙渊枪锋落在了地上,他右手握在龙渊的枪尾,左手沿着枪杆缓缓地推了出去。长枪变成了他怀抱中的巨箭,在演武场中关于这一枪的记忆跳了出来,像是一道闪电。
极烈之枪·屠龙术。鹿尘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想外面的几十具行尸,也不要想膝盖上的疼痛。他脑海里浮起的是颜小叙划下的枪圆,无数的圆互相地嵌套、交错,当他发出那记攒刺的时候,他需要一举穿破所有的圆。
时间会近乎停止,当他爆发力量的瞬间,他将再也没有思考和更改的机会。
疯狂中的河涯似乎意识到了这边的危险,他提着刀转身,喘息声变得越发沉重而急促。
那双分不出黑白的眼睛缓缓地转动着,打量着鹿尘的动作。
阴殿中的寂静带着死亡的气息,百里子鸢张开胳膊挡在百里未央的尸体前,她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她和鹿尘中惟有鹿尘可以挡住河涯。
可是这时候的河涯完全不像一个老人,他的行动虽然迟缓,但力量却像是一只烈鬃熊。河涯背后被乌丸刺出的伤口缓缓地滴血,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双眼只是直直地盯着鹿尘的枪锋。
血滴落在地上,渐渐地汇成了一小洼。河涯的背后在滴血,鹿尘的膝盖也在滴血,方才他膝盖下的方砖已经碎了,锋利的碎砖刺了进去。
“别管这个疯子了!我们赶快走!”百里子鸢看着那些血汇集的地方冲着鹿尘大喊,她紧张地回头看外面,已经是熊熊的大火。上万斤的清油同时被点燃,瓷缸在烈焰中裂开,油泼得满地都是,大殿前方一片火海。
可是鹿尘却没有动。
他面颊上的肌肉绷紧,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努力要抽回枪杆。
可是枪杆只是颤动,它被紧紧地攥在河涯的一只手中,不能进也不能退。
鹿尘的脸色变了,他的双手不能胜过河涯的单手力量,而本来应该重伤得失去知觉的河涯正在缓缓地抬起头来。
“你,胜不了我的,鹿尘,”河涯的声音完全不像人声,“除非乌鲨离开这里,他们布下了阵法,我成为了乌鲨的死侍!”
河涯笑了,他咧开了嘴,像是要扑上去撕咬猎物的野兽。
鹿尘的身体猛地一震,后背离开了柱子。没有明显的动作,可是力量逆转了态势,鹿尘不能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步接一步地倒退出去。
枪杆上传来的力量大得惊人,河涯的身体半倾着,一步接一步地推进,沿路洒下的血星星点点。
“鹿尘!把枪放了!把枪放了!离开那里!离开那里!”百里子鸢的声音撕裂而带着哭腔,“不要走进去!”
“进去!”鹿尘觉得一种冰凉的战栗从后脑迅速地扩散到全身。
鹿尘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猛地扭头。他看见了干涸的血圈中央的六芒星咒印,自己的最后一步,就在咒印血圈的边沿。
可是鹿尘的脚已经抬起了,落向血圈中。
他不知道那个诡异森严的血圈意味着什么,可是从百里子鸢的声音里,他听出了极大的恐惧。
放弃龙渊?放弃龙渊?
放弃鹿家的先祖们的魂魄么?
怎么可能!
“鹿尘!”百里子鸢的哭声贯穿了整个大殿。
鹿尘已经踏进了嗜杀之阵的中央,熊熊的大火向他涌去!
就要死了么?死了,永远不再醒来。
鹿尘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带着无比的畅快在一瞬间全部洞开,吞噬人心的妖魔带着长幡从黑暗中升了起来。
再没有恐惧,也没有怯懦,鹿尘忽然发现自己想笑,可是满脸都是泪水。
包围他全身的血瞬间炸开,化成了一场飞向四面八方的血雨。
鹿尘在绝不可能的瞬间挣脱了束缚,转身迎向了河涯手中的长刀。他没有用枪,而是挥拳砸在刀的侧面。身在半空的河涯无处着力,斜斜地飞了出去。
龙渊跟着刺出,鹿尘也变了,仿佛狂龙,再无畏惧。
他灰色的瞳仁里,居然和泛起和百里子鸢曾经使用过的一样的瞳术。
原罪之瞳·暴怒!
罪与罚的领域,无限开启!
“子鸢,放弃乌丸,拔起真正的王者冷兵,拔出那把乌鲨!”鹿尘的咆哮声在百里子鸢耳边响起,“我们一起……杀出去!”
百里子鸢握起了死去的百里未央紧紧地抱住的那把乌鲨,百里子鸢感觉和这把乌鲨之间像是久违的老友一样,她肩膀上的血蔷薇烙印隐隐发出亮光。
“子鸢!拔出它!”鹿尘大吼着。
有人在喊我么?百里子鸢感觉迷迷糊糊的。
喊我!喊我!喊我!喊我!喊我!喊我!喊我……再大一点声啊!让我醒过来,我们一起……杀出去啊!
百里子鸢在捕捉那个细微的声音,它从这些黑色的影子之外来,可是一瞬就消逝了。
黑影们举起了刀,刀落了下来,就在自己的背后,无处可逃。
还有人喊我么?再喊我一次,再喊我一次……哪怕再喊我一次啊,鹿尘……
“子鸢!快!拔出来,我们一起杀出去啊!”鹿尘的声音贯彻整个阴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