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花田已经处于温室之中了,没有以前那种自然的美。我找到隋忆的时候,他正和一个老爷爷抢几株粉色的郁金香,那个老爷爷骂他:“臭小子,这么好的花你天天送一束,不怕破产啊!”
隋忆不肯松手,还对他凶:“老家伙,不就几株花吗?你至于跟我拼命吗?反正这花田是我妈的,我摘几株怎么了?”
老爷爷用脚踢他:“臭小子!那小姑娘到底是谁啊?你天天送她花,还亲自来摘,她是你什么人?”
隋忆一使劲儿终于抢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回答:“她是岳阿姨的女儿!是我未来的姐姐!我不能送么?”
我顿住。什么“岳阿姨”?什么“女儿”?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大惊之下喊他:“隋忆!你刚才说什么?”
隋忆回过头看到我,手中的郁金香掉落,惊愕的目光持续很久。然后他不着痕迹地俯身去捡地上的花,口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没有,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很小的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我和弟弟总是缠着村长问:“我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村长说:“他们不要你们了。”
于是我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的爸爸妈妈是坏蛋。
长大些,砍刀村头的二狗被他爹打,逼他去放猪,不让他上学,还指着他的鼻子骂:“小兔崽子,看见你就来气!”
于是我们想:我们的爸爸妈妈或许是好人,我们不想打我们,才把我们丢了的。
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他也一个人住,没爹没娘,我们经常见他跑到村后的墓地默默流泪。
于是我们想:也许我们的爸爸妈妈死了。
这样的解释,似乎是最合理的。一直以为他们死了,我和弟弟就不再期望拥有家人。
听到隋忆说的话,我的心震动不能自己。一直以来坚定的某种信念就这样被摧毁。
他把郁金香丢给我,一个人骑车去学校。
我把花丢给老爷爷,马上追出去。
长跑是我的强项,我远远地看见他骑车飞快地驶过柏油路面,脚步加快。
我知道我跑不过自行车,但我想问个明白。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那些关于我身世的故事。我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我和临歌十六年的孤苦伶仃、无人问津,我们向往了十六年的温暖,我们在那个小村庄里经历的洪水,这一切的一切,如果当初不被抛弃,临歌怎么可能会死?
我不奢求什么,我只要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临歌瞑目安息的答案。已经是弃儿了,无所谓什么父爱母爱,我只想问他们为什么,给我个答案我几死心了。
从来没觉得通往学校的路这么漫长。十二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冷,身上的薄毛衣灌进很大的风。我沿着公路一直跑一直跑,汗淌了下来,很快被风吹干。
就在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我看到了Adonis的白色奔驰,伸手拦住,然后用力拍打后面的玻璃窗。
Adonis把玻璃摇下来,问我:“小妹妹,司机说你拦车。回不了家吗?我送你。”
我喘着气,汗滴下来,溅在他搭在车窗口的手背上,说:“我要去学校,很急!”
他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块蓝色格子的手帕,探给我:“怎么哭了?擦擦眼泪。我马上送你去。”
我想他误会了。我没有哭,那是汗。不忍心打击一个盲人的自尊,我只好硬着头皮钻进车里,用手帕试掉汗渍。
Adonis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用手摸一本盲文书。他的手指很漂亮,跟羽辰的一样。他在那本书上摸到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我看到他平静而无神的眼睛是会觉得难过。
这个表情永远忧郁的大哥哥,让我觉得心疼。
我问他:“一个弃儿如果见到了她的生身父母,应该是什么心情?应该怎么面对他们?”
Adonis放下手中的盲文书,侧过脸,问我:“小妹妹,你怎么了?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我看到他琥珀色却空洞的眼睛时,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趴在他的腿上哭,很用力很用力的那种。
Adonis慌乱地拍我的背,焦急地问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说。这时,这个比我大四岁的哥哥将我当小孩子一样拢在腿上,手轻轻拍我的背,温柔地说:“小妹妹,不哭,不哭。哥哥在,不要怕……”
我不是怕,我是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突然冒出来的妈妈,或许是因为Adonis近乎哥哥一样的温柔。
车开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上课了,校门口的门卫见我没穿校服,死活不让我进去。
Adonis说:“小妹妹,要不我们去玩吧,中午放学的时候再过来。”
我颇为担心地问:“你可以吗?”
他浅浅地笑:“我不过是看不见,你可以当我的眼睛啊!”
于是我牵着他厚实的温暖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大街上行走。我没什么心情,他却像个孩子似的开心。
他说:“小妹妹,你听到了吗?街上有好多声音啊,汽车鸣笛、音响、玩具鸭子、笑声、手机铃声……这里一定很热闹对不对?我以前都只坐在车子里从路上飞快地掠过,今天却可以听到这么清晰这么悦耳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是那么幸福。虽然失去了亲人,却拥有正常人拥有的一切。可以看见五彩斑斓的世界,听到万物的变化声响,嗅到哪怕是汽车尾气的味道,尝到酸甜苦辣。
我想起海伦·凯勒的文章——《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如果我的大哥哥也能够拥有光明,那该多好。
整个上午,我都牵着Adonis的手穿行在大街上。南方城市冬日的繁华在一场阴雨中被笼上寒冷的影子。他怕我冷,将大衣脱下来给我穿上,我固执地套回他的身上,说:“这点雨不算什么,就算是下很大的雪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你,不要感冒了。”
我们在小商店里买了两把伞,是江南小巷里那种油纸伞,制作精美。Adonis喜欢这种伞,他说有江南的味道。我们撑着伞,一大一小牵着手沿着路边慢慢往回走。
路上行人看见我们顶着油纸伞,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折伞,低声叹息:“现在的年轻人,品位真是奇怪……”
我大笑,笑声回荡在阴雨里,清晰而活气。
Adonis问我笑什么,我说:“你能想像一个穿着前卫时髦打着耳钉戴着项链的大帅哥和一个穿着毛衣牛仔裤踩着运动鞋的高中生,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顶着江南水乡的油纸伞手牵手漫步人群的画面是什么样子的吗?”
低头便看到Adonis失落的表情,他漂亮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琥珀色的眼睛,他说:“我想像不到。我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形态、色彩、规则、方向。小妹妹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看看这个世界,不要很久,三天就好。我没有海伦·凯勒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用第一天来看调色板,用第二天来看立体模型,用第三天来看你明净的笑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愧疚。从认识Adonis到现在,我很少笑得“明净”。这让我想起临歌许的愿,他希望我天天都开心地笑,我没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