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慧如仰望着东慎王府大门上黑色描金的匾额,有些犹豫。
杨政迟迟没有答应与洛阳郡守方嗣业联姻的旨意,自从赤枫山一行回来,再也没有消息,就连荣升兵部侍郎的喜事也没有邀请他们父女。眼看着归期越来越近,她不禁有些急躁起来。临别筵的帖子已经由下人送到京城里各个与父亲交好的官员家里,她单单扣下了送去东慎府的请帖,决定亲自上门。
抚了抚手里勾勒着洛阳牡丹的精致请帖,方慧如稳稳心神,让丫鬟兰香上前递上门帖。管家将郡守小姐让进大厅,杨政上兵部还没有回来。管家命人上茶奉果,一旁相陪。方慧如一边和管家闲聊着,一边暗暗打量起王府。
王府大厅是一座七檩前后廊式建筑,内檐隔断并没有采用皇族常用的名贵紫楠来彰显身份,而是用上好的樟木为材料,厚重坚固,纹路天然,隐隐有樟木香味蕴含其中,显得自信沉稳而低调内敛,自有一番威仪气势。方慧如似乎一下子从心里喜欢上这个地方,这里很可能就是她以后的家。她将在这里相夫教子,白首到老。当管家提出来带小姐在园子里看看的时候,她很高兴地欣然接受。
王府里歇山建筑林立,绿琉璃瓦屋顶在阳光下反射出摄人的瑰美。园子里书斋戏楼一应俱全,房山石堆砌的洞壑峻拔陡峭,长了上百年的缠枝藤萝紫花盛开,清新秀丽。除此之外,不显山不漏水,比不上其他皇族巨贾的豪宅那样富丽堂皇,只在屋脊檐檩中至飞檐椽处立着的狻猊、押鱼、獬豸等脊吻兽看得出来主人皇族身份。
到了一扇拱门处,廊回路转,一池碧水潆洄流经深处,管家停步不前,请小姐折返回大厅。方慧如好奇地看了看影壁上的漏窗,见里面曲径通幽、垂青遮目,问道:“这里面是什么地方?”老管家弯腰答道:“这是内宅,王爷居住的地方,王爷喜欢安静,这里不许人擅入。”
方慧如听了更是心动,使出眼色给身边的丫鬟兰香,小丫头心领神会,“哎呀”一声叫了出来:“刚刚在流杯亭歇脚的时候,将小姐最喜欢的帕子忘在栏杆上,这可如何是好,王府这么大,我已经找不到方向了。”管家只得带着兰香绕去流杯亭寻找。
郡守小姐走进内宅,就见里面风格陡转,内宅是个廊庑的四合院,一条抄手游廊通向深处,池塘穿园而过,曲水流觞,风骨高雅,虽有人作,宛自天开。
她在池塘边寻了一块大石坐下,看着碧波粼粼的池塘,长长的乌色木桥横贯池面,一角小亭矗立池中,取意天然,颇有诗韵。朦胧间似乎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和心爱的人形影不离。
这时候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姑娘,我到处找您,您怎么跑到这里了?”方慧如回头一看,一个年纪不大的丫鬟手里拿着一条风褛朝她跑过来,等看清她的脸,惊愕地收住脚步:“咦,你是什么人?”方慧如有些不好意思,站起身来说:“我是王爷的客人,来找他他不在,就坐在这里等会儿。”丫鬟挠挠头,愣愣地说:“哦。”
这时身后传来车轮咯呀声响,两人回头,见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竹制的轮椅上,素颜清丽,清影寥落,一双秋水瞳黑白分明,脸庞是近乎透明一样的苍白。方慧如像是窥见别人的隐私一般,讪讪得说不出话来。丫鬟跑到轮椅女子身边,笑着说道:“姑娘,我到处找您呢,这位小姐背影和您太像了,奴婢差点认错了人。”
方慧如听了如醍醐灌顶,她想起杨政盯着她背影时的灼热目光,霎时间就明白了原委,心里泛起苦涩的滋味。兰香和管家已经返回来,却见郡守小姐自己闯进了内宅,管家慌了手脚,赶紧进园来找,见到众人在此,忙过来请郡守小姐回去。
情形有些难堪,丫头兰香索性不管不顾地说道:“皇上很快就要下旨赐婚,我家小姐就要成为这里的主母,现在先过来瞧瞧也合情合理。”方慧如来不及阻拦,十分尴尬,但是一向骄傲的她不会轻易示弱,她直视着轮椅上的女子,眼里便有了一丝挑衅的意味。
十青和管家听了都呆住,愣愣地看着郡守小姐,半响又看向桑儿,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桑儿坐在原地,面容沉静,眼睛平静无波,却没有人知道她身上寒澈澈的冷,仿佛被浸入冰水,寒气从指尖冒起,一丝丝的袭上她的手脚、腰身、渐渐覆上胸口,心脏跳动越来越沉重,喉间又酸又涩,连呼吸都变得不再顺畅。
这场寒毒来得异常凶猛,桑儿昏迷在床上好几天。整个王府都乱起来,热汤草药不间断的送进去,红罗炭日夜燃烧,熏得屋子像蒸笼一般,任何人进去片刻都会大汗淋漓。杨政知道原委后暴怒,重重惩罚了管家和看园子的家丁。
天气越来越冷了,夜晚寒气透骨而入,冷寂的空气试图从窗子外挤进来。月光晦暗不定,映在地上像一片苍白的死水。淡淡的一抹灰影,带着难掩的沉默和尴尬,自窗格间投入,消瘦而挺拔,昏暗的光下一切都显得萧条。
桑儿又做梦了。她似乎还能记起那时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一如母亲温柔的目光。漫山遍野的扶桑轻轻摇摆,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影子,留下忽明忽暗的光晕,父亲皱着眉头训斥着偷懒不肯练武的她,大哥二哥缠着父亲指点,背后做出手势示意她偷偷离开,却没注意到父亲从余光里看着兄妹之间的小动作,无可奈何地摇头。岁月从归墟而来,一路带着黄泉的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低低的沉吟。浑身是血,面目全非的亲人站在远处静静地凝视着她。突然间泪如泉涌,那些被她一再压制的恐怖画面和凄厉哀鸣在记忆里喷薄而出,撕心裂肺的悲痛瞬时间袭来,她绝望的闭上双眼,萎顿于地,身心堕入无边无际的深渊,惟愿大梦一场,再也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