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三年冬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天气份外的寒冷,尤其是一入了夜,寒气凛冽的仿佛能割破人的皮肤,白茫茫的雪在冷月下泛着凄清的光泽,仿佛覆盖了这重重宫宇中的一切.四周暗沉寂寂,偶尔寒风轻过,竟隐隐送来几声模糊的丝竹声.
那是昭阳殿的歌舞吧.天下谁不知道最受皇帝宠爱的郦贵妃刚刚被太医诊断出身孕,龙颜大喜,连续几日在昭阳殿内大宴群臣,甚至明旨召告天下,若诞下龙子即为当朝太子,郦妃一时风光无两,眼看着晋为皇后是指日可待了.
冷月无声,在这寒气浓重的夜里,一处断恒颓败的宫墙暗处,沈白静静的望着远处笙萧喧闹处明媚的灯火,唇角泛起一丝冷笑:还真是远啊,那样的热闹从昭阳殿传到这冷宫,声音近乎不闻.一如隔离了的人心.
此刻拥着美人意气风发的那个大燕国皇帝萧恒怕是早已不记得那个曾跟他携手并肩生死相随过的旧人了吧?
人心易变,那些逝去的.终是回不去了.
他低低叹息一声,转身看向身后紧闭着门的简陋屋子,沉静无波的眸内陡然泛起满满的心痛。有破碎隐忍的呻吟声从屋内传来,即使看不见,他也想像的到屋内的人正在承受着怎样的苦痛,而那人本该是大燕国最尊贵的女子呵.
伸手,握紧再握紧,直到指节泛白,猛然听到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响起,,悬着的心陡然放下,面上竟不禁透出一些喜色.嘹亮的哭声在寂静的夜中分外分明,他却知道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最荒芜偏僻的冷宫,毕竟那人早已下旨任屋内的人自生自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寒风如刀,却怎比得上人心的冷?
婴儿哭声渐歇,那门吱呀一声轻开一缝,有人轻唤一声:"沈大人."
他快步走进屋内.一灯如豆,简陋狭小的室内有淡淡的血腥气,地上凌乱的摆放着水盆布条等物事,角落里的一个小火盆让这黑暗寒寂的屋子有了些许暖意.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一眼就看到了半卧在床上的女子,她怀中紧紧搂着一团小小的物事,听到声音蓦然抬起头来,那样素白着的一张脸,那样熟悉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中显出惊人的憔悴,.如同一朵开败的夜百合,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哀沉与死寂.惟有那双婉若最纯澈的水晶一样的眸子,依旧盈盈.
看见沈白身上的太监服饰和冻得青白的脸色,女子的眼内闪过丝内疚,轻道:"师兄,难为你了."
依旧是那么轻婉的语气,却让沈白的心重重的一痛.还是那个善良的师妹呵,却早已不复了那一笑倾城的风姿,更不是那个曾俯瞰万千,尊贵如仪的――大燕国皇后.
沈白的喉头哽的厉害,他不敢开口,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改了主意.心像被放在火上细细的煎着,一波一波的痛着,紧捏着拳头,连指甲刺进了手心里也浑然未觉.
"师兄"仿若知道他在想什么,女子柔柔的唤,一如当初那在师兄面前爱娇爱闹的小师妹,眼光却逐渐暗淡.声音幽然如同风中一缕即将飘散的清烟:"我――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了."
眼波柔柔的注视着静伏怀中的婴儿,女子低低呢喃,宛若自语,:"我本来以为可以给他这世间最好的....可..什么又是最好的呢?富贵权力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现在想想,就算是做皇后时,我心内也没觉得真正的快活过."
泪珠顺着女子苍白的面容流下,滴到婴儿的脸上,女子伸出手细细的拭去,轻轻的抚mo着那稚嫩的一眉一眼,眼内满是爱怜不舍,像是要把那小样子深深的刻到心里去."
"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师兄,我只愿这孩子一生远离宫廷,可以不富贵无权势,只要他如平常人家的孩儿一般平安快乐的长大."将脸贴在孩子的小脸上,看着沈白,女子的眸中含着多少期翼,嘱托和哀求.
满满的心痛俱化作了苦涩,沈白别过头,轻声却坚定的承诺:"定――不负所托."
泪就这么汹涌而下,女子紧紧搂着婴儿,细细呜咽,哀痛欲绝.一直在角落中未做声的人忽然上前,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轻道:"娘娘.时候不早了."
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嬷嬷,满头的花发,此刻也红着眼眶.沈白识得是一直跟在师妹身旁的老宫人姚氏.
女子悚然而惊,拭了一下眼泪,在孩子脸上亲了又亲,才万般不舍的将孩子放在姚氏手里.
姚氏将孩子抱到沈白面前,急急道:"沈大人,你快带着小主子走吧,再迟一些,内廷卫查过来,怕是要有麻烦呢."
沈白点点头,接过那软软的小家伙,却见他闭着眼睛,攥着小小的拳头睡得一脸香甜.而那女子早已背转了身子,泣不成声.沈白看着那不停颤抖的纤细肩背,张了张嘴,终究叹息一声,"师妹,放心!"
不再犹豫,抱着孩子转身而去,快到门口时,猛然听到身后一声唤"师兄."他身体一顿,却再没有回头,就听到两个轻轻的,如风中烟蔼,飘渺即散的字:"谢谢"
眼眶猛地一热,忍了很久的泪就这么无声的流下来.
姚氏站在门口,直看到沈白的背影完全在黑暗中隐没不见才进了房内,那一小盆的炭火早已燃尽,屋内屋外一片的冰冷,那女子却只披了件单衣,坐在床上恍然未觉.
姚氏拿了把梳子过来,坐在床边,一下一下的梳着她散下来的长发,女子回身牵住她的衣袖,目中轻笼薄雾,姚氏一笑,满是皱纹的面容竟是说不出的慈祥:"能够侍候娘娘,是老奴的福份呢."
精心的将那如墨的长发盘起,姚氏取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将床上地下的脏污仔仔细细的收拾好,才抱过来一物,轻轻的放在女子的身边,女子解开包裹,露出的是一张雪白的小脸,紧紧闭着双目,呼吸全无,却是一具刚出生不久的死婴.女子丝毫不觉意外,只是轻轻的将孩子揽在怀内.
姚氏做完这一切,在床前跪下,静静的叩了个头,起身时胸前已抵了一把剪刀,白发苍颜,泪流满面:"老奴将小姐自小带大,实在无法看着你一个人上路,老奴就先走一步了,在下面等着小姐,就算道黑,也能给小姐做个伴儿....."语声越来越低,姚氏伏倒在地,身下鲜红的血浸漫了过来.女子眼内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颤抖着唇轻唤着:"奶妈,奶妈....."再抬起头来,眼内已是一片死灰.
微弱的烛火终于耗尽了,室内陡然陷处了一片黑暗,女子睁着空茫的双眼,听着耳边寒风飒飒,宛如在胸腔间刮过,心内空荡荡的,怎么到处都是风呢?
她拥紧了那个死婴,手在枕下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个细长微凉的物事.阿恒,这是你为我亲手雕的有我名字的簪子,你说我人如其名,就如天上的云儿一样高洁,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慢慢的将那尖锐的一面对准心口,女子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浅笑.
现在我用它来为我们做结束,阿恒,
这样的结果,是你满意的吧.....
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落,冷月寂寂,遍地银白,慢慢的覆盖了这一地的清冷萧瑟..
雪花如鹅毛般纷纷扬扬,映着阴蒙蒙的天空,竟像要下个无休无止,小禄子站在崇文殿外,不住的向里面瞄一眼.他是来向皇上禀报昨晚冷宫内发生的事的,可是内侍公公进去有小半个时辰了,还不见传话出来.他呵了呵冻僵的手,跺跺脚,丧气的想,再不传出话来,可真要冻死人了.
他哪知道内侍全公公此刻也是有苦说不得,自从向皇上禀报了昨夜冷宫内的事,皇上就不言不语的坐到现在.数九寒天的,大理石的地面冰冷透骨,全公公匍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一下,暗自哀嚎着自己可怜的双腿.好不容易终于听到"下去吧"三个字,只觉得自己的腿都僵硬的没了知觉,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问了一句:"那...娘娘的后事...."
"照规矩办!"
心内吃了一惊,但听到皇上的声音奇寒彻骨,他再不敢多言一句低着头慢慢退下.他自然没有看到,皇上手中的杯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然被生生的捏碎,鲜红的血顺着杯子的裂纹滴落下来,那人却浑然不觉.只是一瞬间,那年轻的皇帝仿若经过了千山万水,眼神中是说不出的萧瑟与苍茫.
在外面刚听到"照规矩办"的小禄子也是吓了一跳,然而看到全公公明显带着铁青的脸色,没敢多问,匆匆的行了礼退下.多年的宫廷生活早已让他知道了什么不该问,好奇心重的人是无法在宫中活得久的.
然而心内却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宫内没名分的废妃宫女或太监根本没有资格享有墓地,如出了什么意外一般直接烧掉,有的连骨灰都无人收拾,而如今,连...那个神仙样的人也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么?皇上果然是不在乎那个人了,曾经那么的恩爱啊.....甚至除了云皇后,皇上从没让哪个女人留在身边一整夜,连郦贵妃都不曾.还以为皇上将皇后贬在冷宫只是做做样子,谁成想啊,竟是这样的结果.....
寒风夹杂着雪花扑打在脸上,说不出的冰冷刺痛,小禄子紧了紧衣领,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暗自嘟囔,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呢.
天统三年春.大燕国皇后顾氏,以巫盅之术秽乱中宫.帝怒.去其封号,废为庶人.时年冬,顾氏诞下一子,即夭.顾氏悲痛莫名,自决于冷宫.身边惟有一年老宫人殉.次年九月,萍贵妃郦氏亦诞下一子,赐号锦麟,即被立为当朝太子,普天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