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水中浮沉,又像是在火海中穿行,浑身如在烈焰中焚炽.眼前红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一望无际的红色从脚下延伸,看不见尽头.这是哪里?是血?还是火?好痛,好烫,他拼命的奔跑起来,想跑出这一片令人室息的红色.眼前忽然一变,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细碎微芒的雪花飘飘洒洒,漫天而下.他衣衫单薄,赤着脚踏在冰上,只觉寒气像针一样刺破皮肤,游漫至全身.天地茫茫,一片苍莽白色,他怔怔站在其中,惶然不知所措…….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远远的踏雪而来,走的近了,更近些,依稀是一张熟悉的面庞,那人抬起头来,温柔的冲他一笑:"予儿――."
"娘――-"他惊喜的奔过去,想投入她的怀里,面前却豁然一变,娘的脸瞬间变成了另一张严肃的脸:"予儿,今天的功课又没做吧!"
是爹,他一怔,拼命的想着今天的功课到底是什么.
转头间,却看到一蓝衣少年,正背对着他禹禹独行.是大哥!他心下一阵狂喜.跌跌撞撞的追在身后.无论他怎么拼命的追,拼命的喊,大哥却仿若充耳不闻,他眼睁睁看着那蓝衣的身影渐行渐远,再不回头.
大哥……为什么不理我?他心下怔怔,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轻笑.他回头,白茫茫的天地中突然出现了一坐亭台楼阁,花簇鲜艳,绿意盈然.一个粉衣的少女正在亭台间荡秋千.
秋千越荡越高,少女咯咯的笑声冲荡天际,粉色的衣袂翻飞,直如一只蝴蝶般几欲飞去."三姐――!"他在下面拼命的喊叫,拼命的招手,那少女却始终不闻.
大哥,三姐,你们为什么不理我?他正自难过,身后有人唤道:"予儿."
他转头,就见青枫慢慢的走过来,微笑着将他揽入怀中.他心下松了一口气,真好,幸好还有二哥.然而再一抬头,却见二哥满身满脸的血,慢慢的倒下去.
天地间蓦然一黑,狂风怒号.二哥!二哥――!他惊惧的大叫,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发不出声.他拼命的嘶吼,拼命的挣扎,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身上蓦然沉甸甸的,仿佛有谁在尽力压制着他的手脚.耳边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有人在不停的说着什么.他听不清,也不想听,他只看到二哥在怀中,如水雾般慢慢淡去,他拼命的抱紧揽紧,却终究化成了一团虚无.
又是那样刻入骨髓的绝望,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只有他独自在一片黑暗中,惶然,绝望.
二哥……二哥!他大声哭喊着,天地希声.
迷迷糊糊中,觉得有谁在紧紧揽着他,对方身上的温暖传了过来,如此的令人安心.是二哥吗?一定是二哥.二哥怎么舍得丢下我.他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那人.黑暗恐惧渐渐远去,他只觉得委屈,肆意的哭叫着,再不放手.那人轻声细语的安慰着,他沉沉睡去.依稀总有一双温柔的眸子在他的梦中沉浮.他就会无比安心.二哥回来了,真好!
梦中不断的有汤水灌下,有时候实在是苦涩难咽,每到这时,总有一双手紧紧的握着他,让他不觉就顺从下来.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全身像泡在一片暖洋洋的海水中,头脑渐渐明晰起来.他慢慢张开眼睛,好半天才适应了光线,眼中映入一个破烂不堪的屋顶.颓桓败梁上,蛛丝密结,灰尘遍布.身下似乎是一层厚厚的稻草,阳光斜斜的照进来,温暖明亮.
他转动眼睛,四下看看,却蓦然撞进了一双乌黑的眸子.那眼眸瞪了他半天,似乎在确认醒了没,继而惊喜道:"哥哥,你醒了?"
不待他答话,一双微凉的小手爬上他的额头,反复拭了拭,欢叫道:"太好了,烧终于退了.哥哥你病的好厉害,睡了十多天呢,可吓死我了,幸好没事.哥哥你饿不饿?头还痛不痛?想不想喝水?我去给你倒!,……"
天予怔怔的望着面前自顾喋喋不休的人,污七嘛黑的小脸,蓬乱纠结的头发,看起来有点面熟,唯有一双清澈的眸子弯弯,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欢喜.可他却只觉一股深深的失望,无力,悲伤,倦怠……如潮水般涌上,原来不是二哥,原来那终究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原来他们真的死了,原来……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去理会那个有点面熟的小乞丐,这一刻,突然什么都不想去想,什么都不想做,他不关心自己身在哪里,面前的是什么人.他只是睁着空茫的双眼,看似凝视着一处,却完全没有焦距.
那小乞丐端来了水,连唤了好几声,天予也不动弹.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最后无奈,只得将他扶起来,慢慢将水灌了下去.
天予任由着他动作,不挣扎不反抗.清凉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滋润了干裂的唇畔.人却像是整个儿被抽离了魂魄,无声无息.那小乞丐害怕起来,开始不停的对他说话,可天予却始终没有声息.
这是一间废弃已久的破庙,也有些其他的乞丐,晚上才会回来.天予每天不言不动的躺在那里,死气沉沉.听其他乞丐暗中谈论,他才知道那个每天照顾他的小乞丐叫小七,是这里最小的孩子.那天也是小七不知道从哪儿把他拖了回来.他病的厉害时,小七到处求大夫给他看病,有几次眼看着快不行了,都是小七彻夜彻夜的守着………
耳中细细碎碎的听着这些,他的心却波澜不动.外界的一切一切仿佛俱与他无关,他的心仿若封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固执的隔绝一切.
小七每天早早的起来给天予煎药,喂着他喝下后,才会出去.到中午回来,会带一些讨要的饭菜.先时是一些馒头之类,后来看他不吃不动,便不知从哪里要到一些粥,将馒头泡在粥里,一勺一勺的喂下去.晚上回来时,必会带着一些现采的药,常常是满头满脸的土,有时候身上脸上都会带些伤,同一个庙里其他的乞丐都说:"小七,你别费心了,看他那样子,根本就是个死人嘛!"
小七不语,每日不动声色的照旧.临出门时,会把饭食和水都放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就是每天讨回的剩饭,也总是拣出最好的部分留给他.有时会从酒楼要到一些剩肉,他总是满脸欢喜的用那个破碗捧到他面前,像是什么珍稀的宝贝.有时讨到的饭食少,他就悉数留给天予,自己默默缩在角落里.
闲时,小七就尽量逗着他说话.他不张嘴也没关系,他自己就不停的说,他四处走动的多,各种方言俚语,贩卒趣事,学得惟妙惟肖.说到有趣处往往自己先笑个不停.
如此一晃十多天过去,天予依旧呆呆怔怔,不言不语.小七看他的目光渐渐忧虑.这一天,看着天予依旧目光空茫的望着门外,小七突然道:"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天你还给过我糖人啊."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个小油纸包,层层叠叠的打开,赫然是两根糖人,早已风干,黑糊糊的硬的像石头.他却像是什么宝贝一样紧紧收在怀里.
"哥哥,我记得你叫天予,我可以叫你天予哥哥吗?后来的那个哥哥就是这么叫你的………"
后来的哥哥,天予的思想凝聚起来.那个柳色青青,阳光明媚的下午,痛快的教训了钱宝儿,救了小乞丐,然后是……二哥……
心脏蓦然一阵痉挛,本来不想面对的现实,慢慢愈合的伤口,像被人一把揭开,再次鲜血淋漓,突然间只觉得痛不可抑,积聚的情绪蓦然爆发出来.他一把夺过小乞丐手中的糖人,狠狠的扔了出去,吼道:"滚,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恨你!"
小七惊呆了,呆呆的望着他,渐渐的,大大的眼眸里漾满了泪水.他默默的走出去,将糖人捡起.夕阳斜照下来,那道小小的背影被拉的长长的,说不出的孤独暗淡.
天予在庙中放声痛哭,心痛的像是喘不过气来,指甲深深的抠进手心里,他心里充满着深深的自我厌弃,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到了晚上,小七依旧将饭食带了过来.天予硬着心肠冷言呵斥,希望这个奇怪的小乞丐再不要管自己.可无论他如何的恶语相向,小七都是默不作声.却再不在他面前灿烂的笑着,往往将饭食放下,就立刻退的老远,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
连着几天,天予发现小七的腿有些微跛,脸上也带着些轻伤.他装作不介意的问道:"怎么了?"小七吃了一惊,飞快的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天予也不再做声.吃过饭,小七照旧离着天予老远,独自呆在角落里.
第二天一早,天予悄悄跟在小七身后.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一路奔波,四下哀求.若是哪位大爷发了善心随手抛几个铜板,立时便笑逐颜开,千恩万谢,小心的将铜板收到那个随身的破包里.
日头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到午时,火辣的阳光几乎能将人晒化.街上已没有几个人,只有那个小小的身影顾不得满头大汗,挨家挨户的讨要饭菜.
多数还没进门便被哄了出来,好不容易讨到几个馒头.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快步向一条小巷走去.天予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进了巷子,天予便见巷子另一头远远的守着几个人,走近了看的清些,鸠衣乱发,居然是几个大点的乞丐.看见小七进来,其中一个快速的迎了上来,对小七伸出了手.
小七在那个破包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枚铜钱递了过去.那人一看,勃然大怒,"呸!"的一声,劈手将那几枚铜钱打落.
小七瑟瑟发抖,面色苍白.手中却紧紧的捂着那个破包.旁边又上来几人一起拉扯他,小七死死护着,被连人带包被拽倒在地.其中一人一把夺过包,往下一倒,细碎几个铜板滚落一地,刚讨的那几个馒头滚落出来.
那人一脚将馒头踩扁,恨恨道:"就这么点钱?真晦气!"旁边几个已在捡地上的铜板,小七扑过去死死护着那几个钱,哭道:"求求你,我还要给我哥哥抓药!"
"呸!你哪来的什么哥哥!"那人啐了一口,正要一巴掌抡过去,却被一双手从旁架住.待看清楚架住他的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时,正要破口大骂,却来不及了.天予放开手脚,将这几个人渣狠狠的修理了一顿.
待那几个人鬼哭狼嚎的跑掉,天予回头.小七正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捡着那几个铜板.他看着那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整颗心像泡在温水里,酸酸涩涩,又有着说不出的暖意,还有些细细密密的刺痛.
小七捡起那踩的不成样子的馒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哥哥,对不起!"看着那张泪眼迷朦的小脸,天予的心像被重重一击,一股尖锐的痛意漫遍全身,忍不住伸手将那个瘦小的身子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