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广寂寥的大殿内,盘龙玉刻的石柱冲天而立,头顶上明珠的柔华点点烁烁,宛若宁静幽远的夜空。石阶层层复复,鲜红的地毯一路铺陈而上,直至高高的玉座前。一道淡白莹芒从半空直垂而下,雾波轻散,宛若银河倒泻,至极近处才看得出居然是一卷不知什么材质的画卷,画上人青衣飞扬,双目如星。淡淡的银芒流泻其上,像是水波轻漾。
一袭黑衣的身影已在画卷前伫立良久,台下的少年也不出声,默默相陪。
良久,台上的人才转过身来,凝视着少年,淡淡道:“天予,你入我门下已有几年?”
“回师父,弟子入巫医门已有十年。”白衣的少年端容肃穆,躬身答道。
“十年啊。”台上人目光淡淡,语声淡淡,却带着说不清的喟叹之意。
天予撩衣下跪,深深伏下,额头贴触到冰冷的地面:“师父大恩,弟子终身不敢或忘。”
楚青云微微一笑,十年的时间并未在这位巫主身上留下什么印记,依旧是长身玉立,修眉凤目,只是两鬓微霜。
他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目中俱是疼爱,低叹道:“你我十年师徒之缘,如今,我是再没什么可教给你了。”
“师父。”天予蓦地鼻中发酸,十年相伴,那人一天天看着他长大,一点点耐心教导,将一身所学尽皆相授,如此恩情,要他怎么报答?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楚青云缓缓走下,来到他身前弯下身,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轻轻摩挲,就如同对待少时的他一样,只是声音中充满了欣慰:“所幸我十年心血并未白费,予儿,你很好,巫医门交给你,我很放心。”
“弟子….绝不会让师父失望!”天予语声微颤,语意却甚是坚决。
楚青云点点头,目光凝视着他,“明日继任大典事关重大,你切不可掉以轻心。”
“是!”读懂了师父眼中那一丝未喧出口的担忧是什么,少年目中锐色一闪而过。从他决定接下这个位置起,便再也没有退路了,哪怕面前是一路荆棘,他也要挥刀力斩到底。
楚青云拍拍他肩膀,目中露出一丝赞赏:“为防明日有什么变故,有三样东西我要现下交给你!”
“这第一件,便是巫医门主之令!”他展开手掌,掌中赫然是一枚乌沉沉,黑黝黝不知什么材质的令牌,上面半丝花纹雕饰也无,只有一个殷红似血的‘巫’字,他转过另一面,却是个一模一样的‘医’。
“这块令牌是清阳祖师传下来的,是用沉蛟渊底的千年玄铁所铸,刀砍不损,火化不熔,世间只此一块,代表着巫医门主至高无上,不容触怒的威严。所有巫医弟子令行禁止,莫敢不从!只是---”他看着天予微微一顿,“你是以我衣钵弟子之身直接继任门主,其他长老和弟子恐有不服,以后想要威慑服众,还要靠自己才行。”
“弟子明白!”天予跪在地上,恭恭敬敬接过令牌。
“这第二件……”楚青云转身走回高台上,在画卷前站定,广袖轻拂,天予蓦地睁大眼睛,就见那淡如月光的画卷上,隐隐出现一道道红芒,一路蜿蜒交错而上,渐渐织成一幅巨大的地理脉络图。
“这是我教地宫总图,除了现今你知道的这些宫室外,还有诸多密室暗道,甚至可以通到王宫内院,只有历代门主才知道。密室内是我巫医门数百年积下的无数金银奇珍,来日门内若有什么事,你可携弟子尽避于此,天下之大,任你去留!你可记住了?”
天予仔细的看着那图,直到烂熟于心,才点点头。楚青云手轻拂,红芒渐渐隐尽,又恢复成清阳祖师的画像。
“第三件是最为重要的一件!”楚青云走到玉座旁,伸手在某处一敲,扶手处蓦地出现一个暗格,里面放置着一个普通的木盒。他郑重的打开来,里面却是一幅明黄色残破陈旧的锦缎。天予疑惑:“师父,这是……?”
楚青云微微一笑:“予儿,你可曾听过八缎图的传说?”
“徒儿听过,据说是百年前陈王起兵谋反失败后,将倾绝天下的金银财宝和绝世奇珍分别藏在了八个地方,将藏宝地点绘在了自己的龙袍之上,后来部将将龙袍撕开,世人辗转相夺,这八块残幅便渐渐不知所踪。”
他蓦地顿住,惊讶的看过来:“师父,这不会就是其中一幅吧?”
“没错!这确是其中一幅!”楚青云点头,“当年你师祖游历天下,偶遇被人追杀的陈王部将之一方寿,出手将其救下。只是那时他已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临终时,将此图献上。你师祖只当他为感恩,推辞不受。方寿无奈,才说出一个惊天秘密。”
楚青云拈起那半幅残缎,眼神凝重:“原来真正的藏宝图并不在这幅龙袍上,而在其里面的夹层内,外面所绘,只是为惑人视线。而八缎图真正的价值也不在于他所藏的数不尽的珍宝,而是这八图合一,便是一幅天地山河总络图!”
“天地山河总络图?”天予震惊。
楚青云微微一叹:“当年陈王为了起兵,找异人穷三十年之力,踏遍山河大川,将各地山川河脉,道路总枢,地势要塞一一详记,画了一幅山河总络图。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如此费心谋划,终究还是败了。”
“那这图岂不是……”天予没有说下去。合八处的金银奇珍,加上详尽的地势图,若要起兵,那是轻而易举。
“没错,所以有人言得此图者得天下!这百年来朝廷和江湖才会不停的你争我夺!”楚青云面色极为凝重,“所幸百年辗转,其他七图均已下落不明,想要八图齐集,谈何容易!只这一份,你一定要守好。人心贪婪无尽,免得因此再起血雨风波!”
“是,弟子明白。”天予将图郑重收好。
楚青云凝视他,良久,方道:“你做事我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以后若有什么事决疑不下,可与教内长老多多商议。”
天予心下隐觉不对:“那师父你呢?”
楚青云淡淡一笑:“等你真正掌教之后,便是我该离去的时候了。”
“什么?”天予大惊,冲口而出,“师父,你要去哪儿?”
楚青云回身,缓缓走到玉座旁,手指从那些镂刻精美的花纹上一一抚过,眼神渐远:“我自七岁入教,二十三岁时接任教主,如今已有三十余载,汲汲半生,也是该回故土的时候了。”
“可是师父….”天予大急,然而看清楚青云面上的神色,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那一句“我…舍不得”终至无声。
师父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吧,好不容易挣脱这俗世杂务束缚,从此江湖之大,踏遍山水,何等的潇洒快意。自己又怎可为一念之私,继续将师父留在身边呢。
他一时怔怔然,只觉心中五味杂陈。十年相伴,除了阿诺,他便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哪想得如此快便是别离。
自他十三岁后,便再未露出过如此的依恋神情,楚青云淡笑,拍拍他肩膀道:“世间聚散,最是平常,你要学着,放下执着心才好。”
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教导出的最疼爱的弟子,轻叹:“让你以我衣钵弟子的身份直接继任一教之主,确是我一点私心。当年初见,便觉你天资难得,便故意以历任门主的试炼相试,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其后入门,你日日刻苦,深夜不寐,更能忍人所不能,成为众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我心甚慰,才下了决心将巫医门交给你,望你能像清阳祖师一样,将本教发扬光大,只希望我---没有看错!”
少年跪下,迎视着那道期许的目光,许下承诺:“弟子---定不负所托!”
楚青云点点头,目光渐渐严肃:“你天性淳良,我本不欲多担心,只是当年我观你小小年纪,便如此隐忍,实在不像一个十岁孩童的心性,便猜你一定曾经历风波,因为只有苦难才能让人变得如此坚忍。”
不敢对上那样明了洞彻的眼神,天予垂下眼睑,遮住眼内一闪而过的嗜血寒芒,指尖不觉捏紧,低声道:“弟子确有……难言之隐。”
血海深仇,十年来的日日夜夜,他岂敢有一日或忘!
楚青云轻叹:“我不知你所负何事,但要切记,一念之仁,可得天下,一念之差,也可让人间地狱。无论何时,都要谨记本教医者之心,悲悯天下,执着仇恨之心也是一样,凡事不可太过。”他看着他,目中渐渐透出一丝寒意,“若有一日,你倒行逆施,做下不可挽回的错事,即便是千里之外,我亦不会轻饶!”
少年伏下,极力忍住眼中涌上的热意,深深叩首:“弟子谨记。”
楚青云凝目他半晌,方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