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浸了墨汁一般。空中遥遥挂着几颗碎玉似的星,居高临下的俯瞰忙碌的渊王宫。
在这样旖旎的星夜,渊宫里最小的公主将要出嫁。
这本该是国庆典礼一样的喜事,然而喧嚣喜庆中处处透着隐密的哀戚。或许我该仔细说一说。
渊王朝传到渊成帝这一代已差不多两个甲子。渊成帝继位后励精图治,大渊上下一派繁荣。既然国富民强,渊成帝不再甘于寥寥十余城池,披坚执锐亲赴火线,先后平郝堰,北川,灭蒋吴岳三国。南征北战十数载,终于扫清异己,成为东渭平原上名副其实的霸主。
国势一旦强盛,便有不少远塞草原部落携贡来和,也不乏千里迢迢前来和亲的,说到底只是为了部落安定,有所依仗。
这一年是渊盛三年,岁在庚寅。沙地草原呼羯部汗王屠臼子携子来访,恳请与大渊结为姻亲。
呼羯部近几年发展迅速,大有称霸草原之势,能与之结为姻亲渊成帝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只是做作的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应允了。
屠臼子喜道:成帝欲将哪位公主许配给我的琰儿?
渊成帝才真的犹豫了,半天道:孤很是看重与汗王的情谊,也早听说过令郎启琰天纵英才,如此有才干的青年,孤怎忍心配与庸粉误人子弟。想来想去也只有孤的爱女云鬓能配的上令郎。
屠臼子哈哈笑起来:成帝过谦了,所谓虎父无犬女,成帝的女儿自然个个出挑,何来庸粉。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云鬓公主的名号。
渊成帝笑道:云鬓是孤最小的女儿,刚过及笄之年,精灵活泼,孤正愁着她的终身大事,汗王便领着令郎前来求亲,可见这是天赐的缘分。
这话说的不尽老实。云鬓是渊成帝最小的女儿不假,刚过及笄之年也不假,可她的母亲只是个小小的容华,最不得圣宠,连带着云鬓也被各种不待见。据说云鬓满月之时才见到成帝第一面,她的名字小字都是母亲陈容华取的。对成帝来说,不喜欢也有不喜欢的好处,那就是外邦前来求亲时不用舍弃最爱的子女。屠臼子当然知道这话中有水分,所以求亲,不过是想稳固和大渊的关系罢了。
屠臼子点头,说:成帝放心,我一定将公主视作自己的女儿,必不教她受丁点委屈。
渊成帝眼睛里闪着晶亮的笑意,吩咐老太监王传喜道:去漪月宫宣旨,封云鬓为和佳公主,指婚给呼羯启琰。
王传喜嘴角保持着一贯的弧度,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自古天子最是狠绝,生杀贫富全在他一念之差。天子又重言诺,讲究什么君无戏言,云鬓和亲便成了板上钉钉无法更改,我们的故事也便这样拉开帷幕。
圣旨传来时,漪月宫内正欢声笑语,无尽和乐。这道圣旨无异于晴天里一声震雷,将所有人都震懵了。云鬓的母亲陈氏怔怔的跪着,王传喜轻声提醒道:娘娘,领旨谢恩啊。
陈氏怔怔的说:公公说什么,皇上要将云鬓许配给谁?
王传喜笑嘻嘻的,仿佛全然看不见陈氏的失魂落魄:呼羯王的大儿子,呼羯启琰,是个无比英勇的青年,又故意压低嗓音说:据说是屠臼子汗王的准继承人。
陈氏声音有些颤抖:可是…云鬓只有十五岁啊。
王传喜说:公主聪明伶俐,老汗王和启琰王子必定喜欢。娘娘不也是十五岁便来了咱们大渊。
陈氏闻听此话,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过往的时光如同流水一般浮现在眼前。往事不堪回首,她从不敢回忆,因那冗长的凄凉寂静会变成致命的漩涡将她吞噬。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由远及近,众人望去时,鹅黄色的身影已闯入眼帘。
少女脸颊粉嘟嘟的,白皙的皮肤因运动发热而泛着醉人的红晕,爽朗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她身形欣长姣好,却掩不住孩提的稚嫩。这便是陈氏唯一的女儿云鬓。
云鬓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稚生生的姑娘,是从小服侍她的宫女花钿,此时气急败坏的冲她喊:公主你慢点!摔倒了疼的可不是我!
陈氏进宫五年才得一女,她虽不得圣宠,却万般疼爱云鬓。云鬓也是难得的懂事,与渊宫里那些娇滴滴的公主截然相反。
云鬓嘻嘻笑着:骑马太好玩了,改天定要鹏展哥哥再带我去…
话没说完便看见院子里这般光景,不由得愣了愣,王传喜迎上前来,脸都笑开了花: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云鬓不明所以,奇怪的问:什么喜?
王传喜道:皇上将公主许配给呼羯的大王子,节后即举行婚礼。
云鬓愕然,深怕自己听错了,急声问:父王把我许配给谁了?
王传喜说:呼羯王的大儿子,呼羯启琰王子。
云鬓像是被人一下子抽去了魂魄,那种彻骨的寒意更胜于九伏天掉进冰窟窿。她心里一直响着一个声音,我与你立下尾生之约,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负你。愣了良久,就在陈氏担忧的出声唤她时,她的表情终于变了,嘴角狠狠的拉下来,泪水扑扑簌簌的往下落。她这副模样,不止陈氏心疼,连花钿也不知所措的望着她。
已有人与她盟誓此生,她怎么可以嫁给别人?
云鬓转身风一般的跑出去,众人惊了一气,大声呼喊,皆被她忽略在身后。
云鬓心想,我不能嫁给别人,定要让父王收回旨意才行。她一路向上书房跑去,来往的宫人见她跑来忙跪下行礼,可请安的话没说完整便已不见了人影。
上书房里渊成帝正与呼羯王高谈阔论,太子鹏展与呼羯王子启琰立在一旁,即使无聊的要死也要装作兴致勃勃的听着。突然间门外骚乱了片刻,跟着闯进来一个鬓乱钗横的女子。
女子脸上尽是泪水。
鹏展吓了一跳,压低声音喝到:云鬓,你这是做什么!
一旁的男子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幽邃的眸将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根本就是个小孩子,不禁大失所望,暗暗蹙眉。
云鬓仿若全没听见,走上前几步,直直的望着面前这个她叫父王却很少见到的男人。
渊成帝冷冷望着她,眼中已噙着七分怒气: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云鬓初时的勇气在与渊成帝对视的那一刹那已泄的七七八八,只是嘴角仍旧往下拉着。
旁边的屠臼子眉毛一挑,说道:哦,这就是我未来的儿媳妇?
云鬓听见,心中的难过如盛夏的暴雨,噼噼啪啪一发不可收拾。
鹏展吃了一惊,他今日带云鬓去了他在北郊的私人马场,刚回宫便被渊成帝传到上书房,因此并不知晓云鬓的婚事。
当着屠臼子的面,渊成帝没法追究云鬓的过失,也是怕被屠臼子看出点什么,因此无不虚假的说,不要仗着孤宠爱你便无法无天,没瞧见孤这里有贵宾在么。
云鬓的心似隆冬腊月般凛冽。我不要嫁给呼羯王子,不要去千里之外的沙地草原。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歇斯底里的呐喊,她不能说出口。可她又不甘心被人像木偶一般摆布利用,默了一瞬,垂眼说道:女儿无心冒犯贵宾,只是久不见父王,甚是思念,还请父王恕罪。
渊成帝哑然。
整个上书房都安静下来。
渊成帝口口声声说甚为喜爱的女儿因思念自己擅闯上书房,只为见一面?这说得过去吗。
渊成帝目光冷得简直要冻死人。从没有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公然治他难看。
屠臼子也是不敢置信,半晌回神,心忖这倒是个烈脾气的孩子,已不似初见时的轻视。众人还在惊愕中没有回过神,屠臼子便无不动容的说:公主如此纯孝,真是令人感动。
渊成帝讪讪而笑,只好做一回白痴。
鹏展早已吓出一身冷汗,上前故作镇定的对云鬓说:见也见到了,快回去吧。
云鬓心知一出上书房,这辈子算是完了。可她若将心中所想说了出口,只怕立马就得完蛋,横竖这一生都是毁了。越想越悲戚,恨不得嚎啕大哭一场。
鹏展见她浑浑噩噩失态极了,也不再说什么,向渊成帝和呼羯王礼别后便强拉着云鬓走出上书房。
两人一路上都很沉默。鹏展心里也不好过,他甚是喜爱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妹妹,可惜她母亲终究只是个不得宠的容华,在大渊强势发展的如今,和亲也是必然,鹏展贵为太子,终究只是个太子,他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有帮她完成些许小小的心愿。便轻声问:你想不想再见良弼一面?我可以帮你安排。
云鬓微低着头,声音也是低低的:我有什么脸见他。是我太自命不凡,以为有守护爱情的勇气,我也不过是个胆小鬼…替我转告他,今生是我负了他。
鹏展闻听,心里更是不好受。云鬓回头看向矗立在身后的上书房,飞檐翘角的宫殿恢宏中透着不可言说的天家威严,在她泪濛濛的眼中终于模糊得一塌糊涂。云鬓哽着喉说:你说在父王心中我究竟算个什么呢?
鹏展怕她伤心之下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彻底激怒父王,正色道:云鬓你记住,天子威严是不容许任何人冒犯的。像你刚才在上书房里说的那样的话,若不是有呼羯王在场,你保证就受罚了。
云鬓唇角掠过一丝讥笑,没再说话。
有些时候,人只能认命。例如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不可能说出身不好再回娘胎里重新托生。云鬓不止一次的憎恨生在帝王家的自己,可她改变不了这个不争的事实,如今和亲她也改变不了。